第八章


  ﹁妳一定要聽我的故事麼?﹂葛維德笑著問:﹁看了這麼多小說還不夠?﹂

  ﹁你的故事一定比小說更動人。﹂

  ﹁那可能會讓妳失望,只是一個很平凡的戀愛故事。﹂

  他抬頭仰望天空的一輪明月,沉入深思中,那圓圓的月亮一定引起了他的感觸。

  今夜的月色真好,天空澄清無雲,月光使整個園子裏的景物顯得異常清晰。

  月白風清,是一個多麼富於詩意的夜晚。晚飯後,他對我說,天氣很熱,要不要到園子裏走走?我表示同意,就這樣我們在園中漫步。先是隨意聊聊天氣,後來我要求他再說說以前的事給我聽,我忽然問他有沒有交過女朋友?他竟不否認,於是,我堅持要求他把那個羅曼蒂克的故事說給我聽。

  他拗不過我,在思索著怎樣開始敘述,也許還懊悔不該向我透露這個秘密。

  ﹁心怡,我先要聲明,說這件事只是我覺得我們之間沒有需要保守的秘密。日子已過去了這麼久,感情早就褪色了,存在心裏的,只是生命中那一點難以磨滅的痕跡。多少年來,我很少去想它,年輕時候的那份癡傻,自己也覺得可笑。﹂

  聽完了他的開場白,再聽他繼續說:﹁她和我同住在一個村子裏,小時候大家常在一塊兒玩,她很善良、很溫馴,所以我對她一直有很好的印象。以後年歲一年年增長,我們雖然不像小時候接觸那樣頻繁,卻滋長了一種很微妙的感情,她替我綉一塊手帕,我送她一本新書,心裏漾著一種淡淡的甜蜜。﹂

  他跨著緩慢的步子,雙目凝望前方,沉浸在遙遠的回憶裏了。我走在他身旁靜靜諦聽,像聽一個有趣的故事。﹁後來,我到外縣去讀高中,她因為家境的關係,讀完了小學就沒有再繼續升學,每年寒暑假我回到家嘛!別後的相聚,我們的情感更深,我心裏已牢牢嵌進了她的影子。那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戀愛,只覺得和她在一起就很快樂,一種從來沒有的快樂。﹂

  ﹁你們的家長贊成你們來往嗎?﹂我問。

  ﹁那時候的風氣還很保守,男女社交並不公開,我們的交往引起了很多非議,我的父親更是嚴厲的責備我。﹂

  ﹁你一定不顧一切吧?﹂

  ﹁這是一定的,阻礙越大,反抗的力量也越大,尤其是我,受過新式教育,更是反對父母的專橫,我仍不顧一切的和她約會,我們之間的感情也就更深了。﹂

  ﹁有沒有談到嫁娶?﹂我好奇的問。

  ﹁男女之間感情深了,再加上外界的阻力,難免就會有婚嫁的諾言。那一年,我十九,她十八,雖然還只是兩個孩子,也不顧天高地厚的要爭取婚姻的自由。我的父親大為震怒,以門不當戶不對的理由拒絕了,並且更嚴厲的管束我,真教我一籌莫展。﹂

  ﹁你們可以反抗呀!﹂

  ﹁脫離家庭、私奔,這我也考慮過,一方面我還沒有自立的能力,另一方面她是一個守舊的女子,不願太悖逆父母。﹂

  ﹁這樣不是注定以悲劇收場了嗎?﹂

  ﹁當時我們並沒有絕望,暑假過去,秋季開學,我要到省城去進大學,我們把希望寄託在我大學畢業以後,兩人都認為還很年輕,再等幾年又有甚麼關係?可是,我怎會想到命中注定要我在人生中扮演一段悲劇的主角。﹂他嘆了一口氣,雖然﹁往事已成空﹂,仍有無盡惆悵。

  ﹁為甚麼?﹂我有幾分同情,還有更多的好奇,﹁又發生了甚麼變化嗎?﹂

  ﹁讓我慢慢說給妳聽。﹂

  我們已走到那株鳳凰木前,也許走得有點累了,他停止了腳步,倚立在樹幹旁,我站在他的面前,月光從稀疏的枝葉縫中洒下來,在他臉上投下一些陰影。

  ﹁還記得我離家前夕,也是月圓的晚上,﹂他繼續敘述往事,﹁我們來到經常約會的湖邊,說著告別的話,她鼓勵我,我安慰她,充滿了離情別緒,卻強作笑顏。心怡,妳可能會想像我們一定有纏綿熱情的鏡頭,那就想錯了,兩人在一起這麼久,竟連手都沒有拉過。那晚,我確有擁抱她痛哭一場的衝動,但是被理智克制住了,沒想到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會面。﹂

  ﹁啊!她發生了甚麼事嗎?﹂我急急地問,已沉入他動人的故事中了。

  ﹁這麼多年了,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在湖邊的月光下,她動人的笑容,那笑容給我很大的信心,我很安心的在外地求學。想不到一學期還沒終了,在父親給我的家書中,突然透露了她已嫁人的消息,我瘋狂連夜趕回家中,證實的只是讓我心碎的事實。﹂

  ﹁這麼久了,你一直都忘不了她?﹂我問這話的時候,說不出為甚麼,心裏竟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。

  ﹁人的感情是很難描繪的,如果說我忘不了她,為甚麼這些年來我從沒有想過她?總覺得感情已隨日子埋葬了。如果說早就忘了她,為甚麼往事又那麼清晰的留在腦子裏?人應該面對現實,不應該儘去追憶那些已經成空的往事,這也許就是我不去想她的原因。﹂

  ﹁無論如何,你一直不結婚總是一個最好的說明吧?﹂

  他笑了,我不明白我的話有甚麼好笑?他說:﹁我欣賞妳爽直的個性,很高興妳這樣問,老實說,我的遲婚實在因為一直沒有碰到讓我動心的女孩子。﹂

  ﹁哦?﹂

  ﹁心怡,我猜,妳一定想到了妳自己,是不是?﹂

  ﹁嗯,我在想你的話和你的行為互相矛盾。﹂

  ﹁難道妳認為妳並不讓我動心?﹂他忽然捉住了我的手腕,把我拉向他跟前,竟和他距離得這樣近。我的臉倏地紅了,希望在朦朧的月光下他不曾察覺。

  ﹁妳知不知道我一直很喜歡妳,很欣賞妳?﹂他又問。

  我搖搖頭。

  ﹁總認為自己太世故,太深沉,所以我欣賞妳毫不做作的個性,記不記得到妳家裏去的時候,我常常找妳說話,妳好像不太喜歡理我。﹂

  ﹁你是長輩嚒!我當然很拘束。﹂

  ﹁記不記得有一次我辦完事到妳家去,妳父親提議去釣魚,妳也去了?﹂

  ﹁我記得那天美蘭沒去,她說她不喜歡這種男孩子玩的事。﹂

  ﹁那天在池塘邊聽妳的笑聲,看妳活潑的神態,妳猜我心裏想甚麼?﹂

  ﹁我不知道。﹂

  ﹁我在想,如果生活裏有了妳該多好!﹂

  他走上前一步,把我擁在他的臂彎中,我沒有擺脫,我在想他這句話的意義,難道他早就屬意於我了麼?

  ﹁當時我只是這樣想想,並沒有任何企圖,我很自卑,自認配不上妳。﹂

  ﹁為甚麼?﹂我明知故問。

  ﹁我的年齡、我的事業、我的學歷,都不是一般小姐們擇偶的最佳條件,而妳卻擁有最可貴的青春、美麗︙︙。﹂

  ﹁謝謝你的讚美,難道你不認為美蘭比我更美麼?﹂我打斷了他的話,不客氣地問。

  ﹁哈!﹂他突然大聲笑了起來,一反往常的穩重:﹁妳以為我娶妳只是退而求其次嗎?﹂

  ﹁當然,﹂我坦白地說:﹁我以為美蘭才是你心目中屬意的對象。﹂

  ﹁心怡,妳為甚麼會這樣想?﹂他鬆開了我,神色凝重:﹁難道妳心裏一直有這種想法?﹂

  ﹁這是人之常情,﹂我說:﹁美蘭比我長得美,風度學識都比我好,任何有眼光的人在我們兩人之中都會選擇她。﹂

  ﹁妳以為我也是這樣的麼?﹂

  ﹁我想是的,所以可能帶著失望的心情來接納這樁婚姻。﹂我有一吐為快的輕鬆。

  ﹁哦,難怪婚事決定了以後,妳好像對我很不友善,原來心裏有成見。記得那次在咖啡館裏單獨約見妳,妳說,能隨遇而安,聽天由命,我就覺得語氣有點偏激,好像抱定一種犧牲的決心。當時我很傷心,幾乎想對妳的父母說取消這樁婚事。﹂

  ﹁依你說來,好像我的猜測是錯誤的?﹂

  ﹁不只是錯誤,而且是很大的錯誤。老實說我當初提出求婚,實在是一個很冒失的舉動,就像我買下這塊果園的土地一樣,是下了不計成敗的決心,如果成功,是我的幸運,如果不成,我會自我解嘲又遭受了一次失戀的打擊。﹂

  ﹁我還有一句話想問。﹂我想何不藉此機會澄清心中的疑惑。

  ﹁我知道妳想問甚麼,是不是那封求婚信?﹂

  ﹁是的,既然你已有選擇,為甚麼要向我們姐妹兩人求婚?﹂

  ﹁這是一個小秘密,﹂他帶著笑意的聲音裏有得意的成分:﹁有一次我到臺北辦事,在一家館子裏吃飯,看見美蘭和她的男友走了進來,兩人很親密的樣子,他們沒有發現我,我看得出來兩人的感情已經不淺了。﹂

  ﹁哦,原來如此,你就確定美蘭不會答應你了。﹂

  ﹁當然,不過,我並不能確定妳會答應。﹂

  ﹁所以你利用了最好的時機。﹂我心中完全釋然了,不由得笑著問。

  ﹁那筆借款的事,只是給了我一個突來的靈感。心怡,今晚把話都說個明白了,妳該不會對我再存誤會了吧?我只希望妳能了解這不是一樁買賣婚姻,更盼望妳慢慢對我產生一些好感。﹂

  我很感動,簡直不知道怎樣表達才好,只是囁嚅地說:﹁我本來就沒有討厭你嚒!﹂

  ﹁這樣就好!﹂

  他攬著我的肩頭,我們離開樹下,踏上了那條筆直的水泥通道。月光異樣皎潔,這世界是如此美好,拂面的涼風也像帶著幾許甜蜜,我的心中有無比溫馨。

  我真希望他緊緊地擁著我,說幾句甜蜜的話,就像一對情人一樣,但是他沒有。我也想對他說幾句表達感情的話,卻又拙於言詞。

  說了許多話,卻突然沉默了,我望望他,他望望我,相視一笑,許多心意都盡在不言中了。

  走完水泥通道,步上臺階,走進客廳,望望壁上的電鐘,已過了十點,才知道竟和葛維德在園子裏耽擱了這麼久。

  周康夫婦早已睡了,葛維德鎖好客廳門,熄了燈,我們才一同步上樓去。

  走到我的臥室前,葛維德照例停止了腳步。他說:﹁今天晚上和妳說了這麼多話,心裏實在很暢快,也希望我們今後相處能心無隔閡,彼此更融洽些。﹂

  ﹁我想會的,今晚讓我對你增加了許多了解,你對我這麼好,而我以前對你總帶著些不友善,但願你不會介意。﹂

  他笑了:﹁心怡,怎麼忽然變得客氣起來了?﹂

  我沒有笑,認真地說:﹁我要檢討自己對你的態度,我想,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。﹂

  ﹁哦,小心怡,﹂他雙手捧著我的臉,柔聲說:﹁妳對我已經夠好,我怎敢要求得太多?﹂

  他的言語,他的表情,真像一個溺愛女兒的父親,我內心有一份敬愛,卻絲毫沒有激情,我不知道他曾說過對我的﹁欣賞﹂,那究竟是﹁疼愛﹂還是﹁情愛﹂?

  但我們畢竟是夫妻,存在我們之間的應該是一份稠濃的愛情。

  愛,那使人意亂情迷的精靈,又該如何去培育呢?我就不知道了。

  也許他察覺了我眼中的迷亂,便說:﹁心怡,妳不要想得太多,一切都應該順乎自然,當然,我們還需要靠時間彼此才有更多了解。﹂

  我點點頭,他說得很對,時間是孕育情感的溫床,一切都讓它順乎自然吧!

  ﹁該睡了!﹂他說著在我的額上輕輕地吻了吻,放下撫在我頰上的手。

  我推開房門,微笑向他道聲晚安,關上門隔開了他和我。

 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繼續逗留在門外?厚厚的木門阻斷了聽覺和視線。

  想到他的孤獨,他的落寞,幾乎有啟開房門的衝動。

  扶在門鈕的手鬆了下來,我怎能如此輕薄?

  走向梳粧檯,娜娜正迎著我微笑。

  把娜娜擁在懷裏,撫摩她的金髮,我不禁問:﹁娜娜,我是不是有點愛他了?是不是?﹂

  抬起頭來,瞧見鏡子裏那微紅臉的女子,正露出迷惘的笑容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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