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


  又是星期天。

  自從鄉居以來,我從不翻看日曆,也不關心日子的變換。每當葛維德和周康不去果園工作的時候,我對自己說,一個星期又過去了。

  葛維德從臺北回來後,又已經過了兩星期。每天我沉浸在他帶回來的世界名著裏,才發現小說對人真有很大的吸引力,雖然我還不曾到廢寢忘食的地步,但已不再覺得寂寞無聊。

  宓西爾的︽飄︾是我愛不釋手的一本書。

  ︽飄︾裏的郝思嘉,那長得不美卻很有魅力的女孩子,她愛戀不該愛的衛希禮,那麼深,那麼久。玩世不恭的白瑞德深愛郝思嘉,卻因為得不到她的心而黯然離去。當郝思嘉了悟了,多年以來一直依靠在白瑞德愛的石柱上,他愛她,了解她,幫助她,她卻因傷透了他的心而無法挽回他。讀完這本書,我沉思良久,宓西爾女士成功地塑造了這幾位人物,也寫出了愛的真諦。愛,多麼奇妙的東西,我想像不出,為什麼愛會給人一生的影響這麼巨大?只因自己還不曾愛過吧?

  不由得又聯想到了葛維德,我會愛他嗎?他可能愛我嗎?我不知道了。

  每一本書裏都有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,︽安娜.卡列尼娜︾裏安娜對佛隆斯基痛苦的愛。︽咆哮山莊︾中赫克斯和凱西瘋狂的愛。﹁愛﹂會帶給人快樂和痛苦,創造和毀滅,令我難以想像。

  那天晚上在園子裏聽葛維德談談他的﹁過去﹂,我也對他多了一些認識,更對他增加了幾許敬佩,匆匆兩星期過去了,我們卻不再有過類似的長談,不知他是否已沒有這種聊天的閒情?還是因為那晚對他反應冷淡,使他缺乏和我多談的興趣?

  生活如常,他忙他的,我仍閒著,以閱讀來打發長長的炎夏。

  星期日上午,周康總是做著庭院的清潔工作,葛維德在客廳裏閱讀書報,我搬了一張椅子,拿了一本小說,坐在屋前的紫藤花棚下。我喜歡坐在這裏,不只是有習習的涼風吹拂,有蟬的鳴叫陪伴,讀累了時,抬起頭來,觸目的滿眼蔥綠,便不覺得疲憊。

 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使我從書上抬起頭來,只見周康匆匆走進客廳,對葛維德說:﹁葛先生,有一個人要找一位小姐,我告訴他這裏沒有小姐,他一定要進來。﹂

  ﹁恐怕是找小菲的吧?﹂

  ﹁不是,他說是一位葛小姐。﹂

  ﹁哦?﹂葛維德的聲音略一停頓,﹁好,讓他進來,我問問他。﹂

  周康應聲而去,我把視線投向大門,只見有一個中等身材穿淺藍上衣的年輕人站在門邊,那外型立刻勾起了我的記憶,他是孟迪。

  孟迪怎麼知道我在這裏?居然敢找上門來,膽子可不小!我該怎麼應付呢?萬一讓葛維德產生誤會,倒是一件很尷尬的事。

  想著,孟迪已隨周康走了進來,我站起身來,有點緊張,有點心跳,好像自己真做錯了什麼事一樣。

  ﹁嗨!﹂孟迪瞧見了我,高興地揚著手:﹁我就知道妳今天沒有到果園去畫畫。﹂

  ﹁葛太太,他是妳的朋友?﹂周康帶著狐疑的眼光望望孟迪又望望我。

  ﹁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?﹂我不理周康卻以不客氣的口吻問孟迪。

  ﹁這是個小秘密,告訴妳也沒關係,上次妳回來的時候,我在妳後面跟蹤。﹂

  ﹁心怡,這位是︙︙﹂葛維德不知甚麼時候已站在客廳門前,他打斷了孟迪的話,帶著冷冷的神情說。

  ﹁他叫孟迪,在工專讀書。﹂我只得作簡單的介紹,也趁此告訴他我認識孟迪的經過。﹁前兩個星期我到果園去寫生,碰到孟迪和他的同學來遊玩,孟迪也很喜歡畫畫,他替我畫了一張速寫。﹂

  我不知道葛維德在懷疑甚麼,顯然我的話卻使他寬了心,他微露笑容招呼孟迪:﹁歡迎孟同學到欣欣果園來玩。﹂

  ﹁這位是||﹂孟迪用疑問的眼光向著我,我竟忽略了把葛維德介紹給他,只得說:﹁這位是葛維德先生,我的︙︙我的丈夫。﹂

  這是我第一次向第三者公開我和葛維德的關係,也許是不習慣,﹁丈夫﹂兩個字竟很難啟口。

  聽了我的介紹,孟迪瞪大了眼睛,望望葛又望望我,然後,很有禮貌地對葛欠一欠身,說:﹁葛先生,今天來拜訪,很是冒昧,因為我想替尊夫人畫一幅畫像,才很失禮的來打擾。﹂

  ﹁哪裏,﹂葛維德客氣地表示,﹁心怡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,請到客廳裏坐。﹂

  我們在客廳裏坐下,周嫂為客人端上茶。孟迪顯得很拘束的樣子,一點也不像那天在果園碰到他時的活潑健談,大概因為葛維德在座的緣故。

  ﹁孟同學常到果園來玩嗎?﹂葛維德問。

  ﹁是的,啊,不,今天才第二次來。﹂聽他回答得語無倫次,我不禁暗笑他在緊張些甚麼?

  ﹁孟同學的府上在那裏?﹂葛維德又問。

  ﹁我家住在高雄。﹂

  ﹁功課忙嗎?﹂

  ﹁可以說是很忙。不過畫人像是我的興趣,我永遠不放棄這個興趣。﹂

  葛維德點點頭,﹁剛才聽你說要替我太太畫一幅像?﹂

  ﹁是我,我只需要借一張相片回去描摹,你不會反對吧?﹂

  ﹁當然,﹂葛維德望望我,﹁只要她不反對。﹂

  我本來想拒絕孟迪的,就像那天在果園拒絕他一樣,但我不願在葛維德面前表現出一副膽怯畏懼的樣子,何況對孟迪既已表明了身分,他自會懂得如何尊敬一位已婚的女性。

  ﹁好的,如果你畫得好,葛先生會送一籃水果給你做獎品。﹂我說。

  孟迪笑了,葛維德也欣然允諾:﹁一言為定!﹂

  ﹁謝謝兩位,﹂孟迪顯得很高興,﹁這幅畫我一定要多下些功夫。﹂

  這時,葛維德站起身來說:﹁你們談談,我還有點事要辦。﹂說完,逕自上樓去了。

  孟迪朝他的背影伸伸舌頭,做了一個鬼臉。

  ﹁我有點怕他。﹂他低聲說。

  ﹁怕什麼?﹂

  ﹁說不出來,﹂他聳聳肩:﹁他好像很威嚴的樣子。﹂

  ﹁不過,他為人倒是很和善的。﹂我神色莊嚴地說:﹁像你這樣隨便找上門來的陌生人,很可能被趕出去。﹂

  ﹁我運氣不錯,﹂他微笑望著我:﹁當然還是要謝謝妳。﹂

  ﹁如果今天葛先生不在家,我可能趕你出去。﹂

  ﹁小姐,妳不會的,妳不是那種很兇的女孩子。﹂

  ﹁喂,別忘了我是太太,不是小姐。﹂

  ﹁妳||﹂他端詳著我,又搖搖頭:﹁我真不相信!﹂

  我笑了,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呢!

  止住了笑,我對孟迪說要去取一張照片來給他。上了樓,從箱子裏拿出了那本帶來的照相簿,挑來挑去也挑不出一張合意的,我想,還是讓孟迪自己去挑,於是,我抱著沉甸甸的照相簿走下樓去。

  下了樓,見孟迪站在那幅﹁八駿圖﹂前欣賞,我的腳步聲使他回過頭來。

  ﹁看你們客廳的佈置,﹂他說,﹁真羨慕你們生活的富裕。﹂

  我笑笑,沒有說什麼,的確,從表面看來,這富有的家是能讓人羨慕的。

  我把照相簿遞給他說:﹁這上面都是我的照片,你選一張吧!﹂

  他往沙發上坐下,把相簿擱在膝上,我坐在近旁的另一張沙發上。

  翻開第一頁,忽然聽他高聲朗讀:﹁鄧心怡,一九四六年生。哈!好美的名字,妳今年二十三歲,只比我大一歲嘛!﹂

  孟迪得意地嚷著,像發現了一個大秘密。

  我真大意,忽略了這我不願公開的有關我自己的記錄。

  ﹁鄧心怡,我以後就叫妳的名字好不好?什麼葛太太,實在叫不出口。﹂

  ﹁好吧!﹂我點頭表示同意,﹁葛太太﹂三個字在我聽來也是怪彆扭的。我說:﹁請你翻看後面,有我最近照的。﹂

  他卻津津有味地從第一頁翻閱下去。我貼相時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順序貼下去的。襁褓時的憨態,做幼稚園學生時的傻相,孟迪見了哈哈大笑,我也忍不住笑了。

  ﹁瞧!這一張,﹂孟迪指著一張我正張著大嘴哭的照片,﹁最佳特寫鏡頭。﹂

  那哭相實在不雅觀,看了卻禁不住要發笑。

  ﹁記不得為什麼要哭?﹂

  ﹁誰還記得那麼久的事?﹂

  ﹁我猜,一定是妳媽媽說了:﹃妳不乖,不給妳買洋娃娃!﹄﹂

  他的表情和聲音很滑稽,我忍不住笑出聲來,而且笑得都支持不住了。說不出為什麼這樣發笑,可能是太久沒有笑的緣故。

  也許笑是有傳染性的,孟迪笑得比我還起勁。我驚覺自己的失態,連忙收斂了笑容對他說:﹁喂,孟迪,別說笑話了,快選照片吧!﹂

  孟迪選了一張正面半身照,那是我半年前拍攝的。孟迪稱讚這一張的神韻很美。

  ﹁我可能需要多一點時間,一個月或者兩個月,﹂孟迪說:﹁畫好了我會送來,希望不讓妳失望。﹂

  ﹁你一定會畫得很好。﹂

  ﹁但願。﹂他指指樓上,﹁我不向他告辭了,請替我說聲謝謝。﹂

  陪孟迪走出客廳,走在那條水泥的通道上,陽光下的人影顯得矮短,已將近中午了。

  戴著竹笠的周康仍在園中工作,他真盡職。

  孟迪突然壓低了聲音對我說:﹁有一句話我真想問妳,又實在太冒昧。﹂

  ﹁問吧!﹂

  ﹁妳怎麼會跟他結婚的?﹂

  ﹁有什麼不對嗎?﹂我平靜地問。

  ﹁妳看起來像他的女兒,你們的年齡,你們︙︙﹂

  ﹁你問得太多了。﹂我不高興地打斷了他的話,﹁我應該告訴你麼?﹂

  ﹁我只是好奇。﹂

  ﹁你如果太好奇,我們就不歡迎你了。﹂我板起臉說。

  ﹁好,我不問就是了。﹂他尷尬地笑笑。

  說不出為甚麼,我竟在第三者面前維護葛維德,不願別人批評他,更不願聽到任何非議。似乎內心深處已對他種下一份自己所不曾察覺的感情。

  走到大門邊,我正預備說再見,孟迪卻定定地望著我說:﹁這麼幽雅的花園,這麼飄逸的主人,真不像是屬於人間的,為了證實我不是做夢,可能不久後我會再來。﹂

  我微笑搖搖頭,年輕人都愛說夢話。

  目送孟迪遠去的身影,我想,如果這些日子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,我一定要掙扎著立刻醒過來︙︙。

  我再度搖搖頭,搖落自己不該有的幻想。

  走進客廳,葛維德不知甚麼時候已經下樓來了,正在翻看我放在小几上的相簿。

  ﹁我可以看看嗎?﹂他問。

  ﹁當然可以,﹂我回答:﹁又沒有甚麼秘密,只是我從小到大的生活紀錄。﹂

  ﹁妳小時候長得很可愛。﹂他說著一張張仔細地端詳,好像很感興趣。

  ﹁這張是我第一次看見妳那一年照的吧?﹂他指著一張照片問我。

  照片上的我,圓圓的眼,垂兩條長辮子,那年,我十二歲,讀小學六年級,我不會忘記父親把葛維德這位小同鄉帶回家來時,那興奮的神情。

  ﹁你記性真好,還會記得。﹂我說。

  ﹁那天晚上妳給我的印象很深刻,﹂他說:﹁妳很愛笑,我當時就覺得這小女孩很可愛。﹂

  ﹁好印象一直保持到今天?﹂

 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。

  翻到後面,我穿上了白衫黑裙,也剪短了頭髮,全是中學生打扮。

  ﹁這些照片上的妳,我都很熟悉,望著妳一年一年長大,妳對我一直都很疏遠,從不跟我說說笑笑。﹂

  ﹁因為你是長輩麼!﹂

  他闔上了照相簿,盯著我:﹁現在還有這種感覺?﹂

  ﹁︙︙﹂

  ﹁剛才聽妳和那個叫孟迪的笑得好高興,我真嫉妒,在我面前妳從來沒有大聲笑過,是不是跟我在一起很拘束?﹂

  他居然也會嫉妒?人說有愛才有嫉妒,難道他?噢,我真是想得太多了。接觸到一雙詢問的目光,

  我很不自在,和孟迪在一起卻從不會有這樣的感覺,我想,這就是他所說的﹁拘束﹂吧!

  ﹁你認為我應該在你面前表現得更輕鬆愉快?﹂我說。

  ﹁妳誤會我的意思了,我不是在對妳強求,我要檢討自己。﹂他的語氣很溫和:﹁心怡,妳看不看得出來?我一直在努力改善我們之間的情形,但是並沒有多少進展,我們仍然很生疏。﹂

  ﹁就讓時間來幫助我們吧!﹂

  ﹁不過,我很耽心||﹂

  ﹁耽心甚麼?﹂

  ﹁妳好像並不快樂。﹂他不斷輕撫相簿的封面,顯示情緒的不寧。

  ﹁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想?你對我已經夠好,我很快樂,很滿足。真的!﹂我竭力露出笑容。

  ﹁真的?﹂他也笑了。

  ﹁嗯。如果你為我太操心,會讓我感到不安。﹂

  ﹁心怡,妳真好!﹂

  ﹁我把照相簿收起來,﹂我說:﹁我要把我們的結婚照也貼上去。﹂

  當我伸出手去拿相簿時,他沒有遞給我,卻握住了我的一隻手貼在他的面頰上。我的手心被短鬚戳得微微發癢,不由得臉紅了。

  忽然,我瞥見葛維德的眼裏閃著淚光,為甚麼?為甚麼?我心裏有一百個問號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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