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我站在紫藤花架下,晨風輕拂面龐。 一朵紫藤花從枝頭跌落在我的腳旁,望著地上散落的紫紅色花朵,我輕嘆春光已經老去。 春的消逝,也帶走了園中幾許的繁華,那些五彩繽紛的花朵,都凋謝了,零落了,只有玫瑰和康乃馨仍吐露芬芳,迎風招展,花園裏不顯得太冷清。 驚喜地發現園中一角一株高大的鳳凰木已開出艷紅的花朵來了,帶來了濃濃的夏天氣息。 摘下一朵粉紅色的康乃馨,插在襟前,記起昨天是母親節,只有在心中給母親寄上一份遙遠的祝福。 想起母親,又難免勾引滿心惆悵,回憶以往依偎在母親身旁歡樂的日子,失去的竟是那樣的美好,擁有時卻不覺得珍貴。而今獨居異鄉,只有在記憶裏找尋母愛的溫馨,來溫暖我這顆稚子的心了。 走進客廳,周嫂正在擦地,也許是我的落寞引起了她的關注。 她問:﹁太太,妳沒有甚麼不舒服吧?﹂ 我搖搖頭。 ﹁葛先生不在家,顯得更冷清了,幸虧他這次只去三天,明天就要回來了,妳一定很不習慣吧?﹂ 她竟以為我在思念葛維德,我不便否認,只不置可否地笑笑。我問:﹁葛先生常出門嗎?﹂ ﹁可不是,有很多事情要跟外邊去接洽,買肥料啦,選種啦,跟批發商接頭啦,還有些事我也不太清楚。幾個大城他經常去,這回好像是去臺北。﹂ 我點點頭。 ﹁這些都是聽我先生說的,有時候我先生也替他去外邊跑跑。男人們的事業,我們做女人又何必去操心?﹂ 周嫂發表她的宏論,﹁只要我們盡自己的本分,做個好太太就行囉!﹂ 別瞧周嫂沒有讀過多少書,說的話未嘗沒有道理,﹁做個好太太﹂,我做到了麼? 我不知道葛維德對我是否滿意,我卻沒有一絲盡到做太太的本分,我們分室而居,我無從關心到他的起居作息,準備飲食是周嫂的事,而即使最微小的縫一個鈕扣,倒一杯茶,拿一雙拖鞋,也只是在我高興的時候偶爾為之。每個主婦都很忙碌,難怪我無所事事,只因為我沒有把這個家當作自己的家,把許多事當作自己的事。 我該找點事來做做,不要引起葛維德對我反感才好。 於是我對周嫂說:﹁明天早晨我和妳一塊兒去買菜,他最愛吃魚,我要買一條大魚回來,親自下廚,算是歡迎他。﹂ ﹁太太,妳也會做菜呀?﹂周嫂大表驚奇,﹁怎麼不早顯顯身手?葛先生吃到了不知有多高興呢!﹂ ﹁周嫂,不瞞妳說,我只會煎魚,還是在學校露營的時候實習來的,不知道做不做得好?﹂ ﹁這點妳放心,只要是妳做出來的,葛先生一定喜歡吃。﹂ ﹁是嗎?﹂我微笑,想像葛維德對我讚美的神情,但願那會滋長他對我的好感。 整個上午,我變得異常忙碌,實現﹁找點事來做做﹂的心願。 我決定替葛維德整理他的書房和他的臥室。 自從葛維德住進了那間客房,白天房門上了鎖,所以周嫂始終不曾知道我們從未同房的事,書房門也經常是鎖著的,但葛維德給我樓上三個房間的鑰匙,表示我可以任意出入,不過,我從未使用過我臥室以外的兩個鑰匙。 首先我進入書房,分別用乾布和濕布拭淨了玻璃窗和書架書桌各處的灰塵,他的書房收拾得很整齊,無需我多加整理。站在屋子中央環顧四周,對自己的清潔工作很表滿意,看來確已窗明几淨。忽然一個意念掠過腦中,如果放一瓶花在這寬大的書桌上,這屋子的氣氛就更幽雅了。 於是,我到花園裏去剪了一束康乃馨,找了一個小小的綠瓷花瓶盛起來。 欣賞放在桌上的瓶花,那黃色、大紅、粉紅的花朵,生意盎然,給這房間增添了生氣。葛維德經常送我一束玫瑰點綴臥房,為甚麼不給自己的案頭也放一瓶鮮花? 從書房走出來,我又清理那間小屋,啟開房門,只見窗幃低垂,被褥零亂,顯然這裏僅是他每天作為睡眠的地方,似乎無意去整理。我從我臥室的衣櫥取了乾淨的枕套和床單替他換上,把床欄上幾件不潔的衣服取走。拭擦了窗戶,地面也掃乾淨了。我站在門前,環望敞亮整潔完全改觀了的屋子,才滿意鎖上房門。 收拾完兩間屋子,幾乎消耗了一個上午,才發現找點事情做做,的確很容易打發時間。 我不知道葛維德對我替他收拾房間的觀感如何?也許覺得很高興,我願為他做點事,也許認為理所當然,他不能白養我呀!不論葛維德怎樣想法,對我都無關緊要,因為我不是討好他才這樣做,我只是興之所至替自己找點消遣罷了。 人真是矛盾得很,明明是在對葛維德表示殷勤,卻又恐他反應不佳,而絕口否認此番動機是為了博取他的好感,我只是在縱容自己倔強的個性,滿足自己的好勝心。我總懷疑葛維德無意縮短兩人之間感情的距離, 我又何嘗不是把他擋在心門之外? 天氣熱得有盛夏的意味,人變得很慵懶。 下午,我睡了一回長長的午覺,醒來已經四點多鐘了。走進樓下的客廳,周嫂正坐在門邊縫衣服,和她閒聊一陣,又拿起几上的一本雜誌讀了一遍遊記。望著窗外的陽光已不再熾熱,我忽然有外出散步的興致。 我告訴周嫂要去河邊走走,周嫂說:﹁太太,別走丟囉!明天葛先生回來可要找我算帳!﹂ ﹁路都熟了還會走丟?﹂我回答,﹁周嫂,妳放心,太陽下山以前我就會回來。﹂ 走出大門,去河邊的那條路我已經很熟了,原來另有下山捷徑,是樹叢中一條筆直的石階,是跟周嫂去小鎮買菜時她指點我的。這條山道比汽車走的那條碎石路要近得多。 我順著石階一步步往下走,清涼的風拂在身上,一點都感覺不到初夏的懊熱了。 來到河畔,望見上游靠小鎮那邊的石橋下,許多孩子在河中嬉戲,有的在跳水,有的在游泳,歡笑的聲音不時傳入耳中,我真羨慕他們。 沿河岸向下游走去,像夏日的清風,毫無目的,我只是喜愛這一片幽靜的天地,讓澄清的流水滌去煩憂,讓碧綿的原野擴展胸襟。 我在竹叢旁一塊大石上坐下來,凝望藍天白雲映在河中的影子,動盪的河水,飄浮的白雲,不禁回憶起一串串童年的往事。 記不起有多少年月了,那時候還很小,還停留在不懂世事的年齡。那一年,我們住在有山有水的外婆家裏,廣闊的天地放縱了我無拘無束的個性,和一群男女村童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翻滾,在濃蔭密葦的枝枒間嬉戲,水田裏撈蝦,淺溪中捉蟹,樂趣無窮,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。後來遷居臺灣一直都是在城市裏居住,每當回憶鄉居歲月,都使我回味不已。 離開家鄉一晃已是十多年了,慈祥的外祖父母,昔日的小伴侶,都常在我的憶念中。我常想,有一天當我回到家鄉,一定要重溫兒時的舊夢。 失去的日子就像映在碧玉河水中的這一片雲,飄忽,渺茫,轉眼消逝,再也尋不到蹤跡。 如今,雖又再度鄉居,心情卻與當年迥異,沉思代替了歡笑,真不知自己從甚麼時候起變得多愁善感了! 望望遠處,桃紅色的落霞佈滿了西天,那雲霧撩繞的群山,看起來更是迷迷濛濛。忽然,我聽到幾聲鳥啼,在黃昏的暮色裏帶著幾許哀愁的意味,我想起﹁杜鵑聲裏斜陽暮﹂的詩句,是杜鵑的呼喚麼?現在已是初夏,杜鵑還沒有隨春天遠離麼? 我不禁笑自己,甚麼時候起竟帶著些詩人的氣質了?白雲流水會泛起聯想,花香鳥啼會引起感觸。是這一個月的山居生活改變了我麼?這對我確是很大的改變。 是踩著砂石發出的沙沙的腳步聲使我驚覺地轉過頭去,我沒有想到會有人走近,因為我來過河邊幾次,從沒有碰到過任何人。但是此刻確有一個男人向我走過來,望著他,我大為驚奇,張大了眼睛呆呆地發著楞。 他||高大的身材,黝黑的皮膚,面露微笑向我揮手,他是||葛維德。 咦?他不是預定明天回來的麼?怎麼提早了一天?他怎麼知道我在河邊?又為甚麼要來找我?一連串的問題在腦中翻攪,來不及多想,葛維德已走到我的跟前了。 ﹁妳果然在這裏,﹂他微笑著說:﹁一個人坐著在想些什麼?﹂ 我沒有回答他,卻問:﹁你怎麼提前回來啦?﹂ ﹁這次辦事很順利,辦好了事也不願意在外面多耽擱,再說我很想家。﹂ ﹁哦。﹂ ﹁來,我們回去吧。﹂他伸出手,我扶著他的手站起身來。 他攏著我的肩,漫步向回程走去。 ﹁剛到家麼?﹂我問。 ﹁嗯,回到家裏沒有見到妳,周嫂說妳到河邊散步去了,我就忍不住出來找妳。﹂ ﹁哦?﹂ ﹁說不出為甚麼,﹂他在為自己解釋:﹁心裏只是想快一點見到妳。﹂ 是麼?我在他心中的份量竟這麼重?只是想早一點見到我?不是擔心我不翼而飛了?百萬元聘金的代價,使我在他的算盤上不也成為一筆可觀的財富?第一次他到河邊來尋找,曾諷刺他是怕我失蹤,如今想法並未改變。 想到這裏,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一聲,語氣也變得很冷硬:﹁其實,我也正準備要回家去了,何必麻煩你多跑這一趟?﹂為了緩和語氣我又補充一句:﹁你剛坐了火車回來,也夠累的。﹂ ﹁還好,倒不覺得累。只是忽然感到自己有點像年輕人一樣衝動。上次來河邊找妳,妳好像有點不高興,今天會不會也這樣?﹂他側過頭來,微笑注視我。 接觸到他的目光,我的心竟微微有些悸動,彷彿捉住了一些情意,卻又那麼渺不可測。我時常覺得他眼睛裏表現的那份深沉,使人聯想到深山裏一泓靜止的潭水。此刻,像是看到平靜的水面被微風拂起了漣漪,我怎能讓那陣和暖的清風消失。 於是,我也微笑說:﹁很高興你來,有你在身邊,我會有一種安全感。﹂ ﹁真的?﹂他顯得很高興,﹁但願我永遠會給妳這種感覺。﹂ 這時,我們已走到公路上,有一輛摩托車駛過來,葛維德向車上的人揚手招呼,對方也向他揮手。他和這一帶的人似乎都很熟,我相信他的人緣一定不壞。 來到山坡前,葛維德讓我走在前面。這回我沒有飛奔而去,我警惕自己,不要在葛維德面前表現出過分天真活潑的樣子。 走進果園大門,我們又再度併肩往前走,葛維德問我這兩天過得可好?我自然回答說很好,真想告訴他遇到孟迪的經過,卻又忍住了,他一定不會有興趣聽那些年輕魯莽的男孩子的事。 ﹁我到府上去了一趟,﹂他說:﹁妳的父母親說看到妳寫給他們的信很安慰,我告訴他們妳很能適應這裏的生活,兩老聽了很高興。﹂ 提起爸媽,我心中一陣黯然,我想念他們,多麼渴望伏在母親的懷裏傾訴離情。不知為甚麼,聽他告訴我爸媽很高興,我竟有想哭的感覺。 ﹁我爸媽的身體都還好吧?﹂勉強抑制了起伏的心潮,平靜地問。 ﹁他們身體都很好。妳母親好像比以前胖了點,她不喜歡自己太發福了。﹂ 這話逗笑了我,媽還那麼愛美呢!人到中年難免發胖,這也是好現象。 ﹁妳母親真疼妳,把妳的生活起居詳詳細細都問了。她說妳在家裏最愛吃一種豆腐皮做的菜,臨時匆匆忙忙的做好了,讓我給妳帶了回來。﹂ 哦,媽媽,妳真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了,我值得妳這麼疼愛嗎? 媽媽,我該怎麼報答妳對我的愛和關注?只有盡力做一個妳心目的好女兒了。 回到家裏,我瞧見葛維德旅行時攜帶的手提箱還放在客廳,一杯滿滿的鮮澄汁仍在小几上,顯然他到家以後是多麼急切就去找我了。 周嫂也替我倒來了一杯鮮橙汁,輕輕地對我說:﹁太太,先生對妳真好!﹂ 我報以微笑,表示不否認她的話。 等葛維德沐浴更衣以後,周嫂開出了晚餐。 坐在餐桌旁,葛維德對我作無言的微笑,這一反往常的態度,我忍不住問:﹁你今天好像很高興?﹂ ﹁怎麼會不高興呢?居然有一位漂亮小姐替我整理房間,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她?﹂ ﹁原來是這點小事,﹂我輕描淡寫地:﹁我只是一時高興起找點事情做做。﹂ ﹁謝謝妳。﹂ ﹁你不會介意我隨便出入你的房間吧?﹂ 他的笑容收斂了,微皺著眉說:﹁心怡,妳總是把我和妳分得很清楚。﹂ ﹁當然,這個家是你的,我只是附屬品。﹂ ﹁心怡︙︙﹂他似乎氣得話都說不下去了,我望望他,卻怡然自得。 其實,我也不是有意要說些使他難堪的話,只是似乎心底尚有積怨,不知不覺中就會發洩出來,任性又使我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。 空氣凝凍起來,他不再開口,我也找不出話題,愉快的氣氛被我破壞殆盡,像在清水中投進了一塊污泥,再也看不到本來清澈的面目了。 轉念一想,我雖不願說道歉的話,卻也不願增加兩人之間的不愉快,於是,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,挾了一塊母親做的豆腐皮放在他的面前說:﹁這是媽媽的拿手菜,你嘗嘗。﹂ ﹁哦,很好。﹂他咬了一口,露出很欣賞的樣子,由於他的表現,我可以看出他是一位有風度的君子。 我在心中警惕自己,真不該再傷害他的心了。 飯後,葛維德又回到他的書房去了,我坐在客廳裏看電視,嚼著他從臺北帶回來的牛肉乾,再度對自己提出警告。 第二天早晨,葛維德去了果園,周嫂提著菜籃對我說:﹁太太,我們走吧!﹂ 我才記起昨天對她說過要一同去買菜的話,也好,表示一點殷勤,也可以使他對我增加好感。 走出果園,步下石階,走在筆直平坦的公路上。 我戴了一頂草帽,早晨的陽光並不燠熱,風從蔥綠的禾苗頂端拂過來,有些涼爽。 這一段的公路很直,小鎮的地形略高,所以路面顯得稍有傾斜,雖然要走十分鐘才可到達,小鎮的外觀已可清晰地望見。 不知為甚麼,一走到戶外我就很輕鬆,很愉快,如果不是礙著周嫂在旁,我真想一邊走一邊唱歌。 ﹁太太,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像你們感情這麼好的一對夫妻。﹂周嫂總是耐不住沉默。 ﹁噢?﹂我想說未必,我們只是貌合神離,轉念一想何必對她多言?繼續聽她發表宏論。 ﹁可不是嗎?葛先生為妳提早一天回來,妳又為他要親自買菜下廚。你們在一起的時候,總是客客氣氣的,真讓人羨慕。就拿我跟周康來說,這麼大年紀了,還難免要爭吵幾句。﹂ 我只有笑笑,又能回答她甚麼呢?告訴她,有感情才有摩擦,有爭執才有諒解,而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那團祥和,只不過顯示兩人間的生疏。她不能理解,我也無意透露,只有我和葛維德心照不宣。他提前回家又豈是為我?我買菜下廚也不過是略盡人事而已。 我說:﹁周先生的脾氣很好。﹂ ﹁比起葛先生來可差遠了。太太,妳真是好福氣!﹂ 我還能說甚麼呢?在別人眼裏我是多麼的幸福,而我卻自艾自憐。 走進小鎮,那輛客運車正停在起站引火待發,望著它絕塵而去,我想,甚麼時候我會乘上車,回去探視常在我思念中,也是最愛我的雙親。 小鎮不大,只有橫直兩條街,街上各種店舖都有,日用百貨還算齊全。菜場裏的菜也不算少。周嫂每次上菜場都買兩三天的菜,儲存在冰箱,因菜籃過重,她總是先拿一點回來,中午叫周康騎車去取。 菜場裏的許多菜販都和周嫂很熟,和她打招呼。首先我們來到魚攤,我挑了一尾大魚,接著我只有跟在她後面的份,看她熟練地購買各物。 買妥了菜,周媽把沉重的菜籃寄在一家雜貨店,提著魚和中午要煮食的另一些菜,我們回到了家中。 周嫂在廚房裏忙著洗切,我坐在客廳思索做一尾糖醋魚的步驟。 周嫂來請我下廚,她站在一旁觀望,像在考驗我的烹飪技巧,我也就裝出一副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樣子。 表面雖然很鎮定,內心還是非常忙亂,但為了一顯身手,也顧不得成敗了。一尾魚反反覆覆的煎了許久,直到魚身呈現金黃色,敲敲很硬,想必已經炸酥,周嫂遞給我一只很漂亮的長形磁盤,我把魚盛進盤裏。接著煮作料,加糖又加醋,總覺得不夠酸又不夠甜。周嫂一定在暗笑我缺少經驗,管她呢,只要吃起來可口就行啦!最後把煮好的作料澆在魚身上,才算大功告成。 擦著額上的汗,我無心再去計較成敗,只覺得烹飪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 葛維德不知甚麼時候已經回來了,他和周康坐在客廳裏閱報,見了我,笑著說:﹁今天怎麼有興趣在廚房裏觀摩?周嫂一定做了甚麼好菜。﹂ 我報以微笑,但願周嫂不要把秘密先說出來。 ﹁葛太太,甚麼時候妳也表演一手?﹂周康湊趣。 ﹁我正在慢慢跟周嫂學。﹂我說。 葛維德望向我,眼睛裏有讚許的神情,在他的觀念裏一定認為煮飯做菜是女人的本分吧?我心中卻頗不以為然,若不嫁給你,也許我也會有一番大作為呢! 這時,周嫂來請我們用飯,她大聲嚷著:﹁葛先生,今天中午要請你吃一道好菜,太太做了好大一尾糖醋魚。﹂ ﹁真的?﹂葛維德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。 我點點頭:﹁不過,恐怕很難吃。﹂ 葛維德不理我的謙虛,很高興地對周康夫婦說:﹁既然有一條大魚,我們就一塊兒吃飯吧!﹂ 周康夫婦也不堅持,把他們已擺在廚房餐桌上的飯菜也搬了過來,四人圍著桌子坐下,那盤魚放在正中,從外表看來,好像還不錯。 每人都挾了一塊魚,我卻不敢下筷,等待別人的反應。 ﹁味道很不錯。﹂葛維德好像很欣賞的樣子,又接著吃第二口。 ﹁色、香、味俱全。﹂周康讚美了一句。 ﹁太太,看不出妳真能做菜!﹂周嫂也錦上添花。 我嘗了一口,酥軟的魚肉酸甜適中,味道真的還不壞,心中也為初次表演成功而得意。 不知是捧我的場,還是真的愛吃,大家都吃得很多。 葛維德放下飯碗時笑著說:﹁這尾魚實在太大了,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,肚子已經吃脹,也沒法把它吃完。﹂ 葛維德的話逗笑了我,想不到他也有幽默感。 ﹁心怡,﹂葛維德問我:﹁是跟令堂學的麼?﹂ ﹁不是,﹂我據實相告:﹁是初中時童軍露營實習烹飪學會的。﹂ ﹁我正在奇怪為甚麼做這麼大一條魚?﹂葛維德說:﹁心怡一定忘了吃魚的人已不是一隊童子軍了!﹂ 葛維德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,我也笑了,而且笑得最厲害。真的,我真笨,連魚的大小都沒有想到應該改變。 一餐飯在愉快笑聲中結束。 這天,我覺得葛維德的情緒非常好。 晚餐的時候,中午的愉快氣氛似乎仍漾在他心頭,他說:﹁中午那餐飯真是吃得津津有味,菜的味道不錯固然是一個原因,主要還是心理的因素。﹂ ﹁甚麼心理因素?﹂ 他不回答我的話,卻說:﹁心怡,妳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。﹂ ﹁何以見得?﹂ ﹁妳的情緒變幻無常,很難揣摩到妳內心。譬如說,妳對家事好像不屑一顧,卻又偶爾表現得很有興趣,想不到妳做得那麼好。﹂ ﹁你驚奇嗎?﹂ ﹁嗯,也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夠了解妳。﹂ ﹁其實我是最隨和的人,在家裏媽媽常誇獎我好脾氣,不像美蘭愛使性子,又愛挑剔。﹂ 他點點頭,﹁好脾氣並不是軟弱,所以妳很堅強。妳愛靜坐,可以看出是個有思想的女孩。﹂ ﹁你的批評很中肯,可見得並不是對我完全不了解。﹂ ﹁當然,在一起相處久了,總會對一個人的性情捉摸到了些。﹂ 可是,對葛維德我了解了多少呢?相處日久,感覺他不如我當初想像中的那麼嚴肅,也感受到他的平易近人,和他獨處,不再侷促不安。但我從無意去了解他,就像我無意去增長兩人之間的感情一樣。 ﹁怎麼盡談這些乏味的話?﹂他岔開了話題:﹁昨天我從臺北給妳帶回來的幾本小說,還喜歡看嗎?﹂ 那一本本厚厚的世界名著,真虧他費神去替我挑選,我很感激地說:﹁謝謝你替我買回來,都是好書,我要一本本慢慢欣賞。﹂ 他笑笑不再說什麼,在愉快的氣氛中我們繼續用膳。 飯後,我在客廳坐了一會兒,因為天氣燠熱,屋子裏的氣溫很高,我就到院子裏走走。 天上沒有月光,卻群星閃爍,涼風吹來,暑氣全消,那些花樹在星光下隱隱綽綽看不清本來的面目。 其實,朦朧也是一種美,那些凋零的、萎謝的花,我看不到它枯黃的花瓣,似乎每一朵花仍是生意盎然地準備迎接夜露的滋潤。 如果月常圓,花常開,該多好!可是,如果沒有月缺,怎會顯出圓月的明亮?如果花兒不謝,怎會帶來花開的喜悅?想著,我獨自笑了。葛維德說得不錯,我真是個愛思索的女孩子。 倚著園邊鳳凰木粗大的樹幹上,仰望夜空中搖曳的枝葉,那火紅的花是否開得更盛了?可惜樹枝太高,不然我真想摘一枝下來當作瓶花,讓粧檯上留下一點夏日風光。 有腳步聲走近,從那人的身材和走路姿態,我可以看出是葛維德。 ﹁你也來散步。﹂我招呼他,因為從沒有叫過他的名,也就省略了稱呼。 他轉過頭來,看清是我,似乎有些意外:﹁咦?妳也在這裏!﹂ ﹁屋子裏太熱,外面很涼爽。﹂說著我從樹下走過去。 我們併肩漫步,一時找不出話題,兩人沉默著。 當我轉到園子的另一邊,地上擱有兩塊大石,葛維德說:﹁如果妳還不想回屋去,我們在這裏坐一會兒。﹂ 我們在石上分別坐下,在短暫的沉默中,我聽到有蟲聲蛙鳴從周圍傳來。 ﹁夏天的夜晚在園子裏乘乘涼真不錯,﹂他說:﹁又涼爽,又可聽聽天然的聲音。﹂ ﹁你每天晚上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,不太苦了嗎?﹂ ﹁如果有妳陪伴,我會有興趣在園子裏坐坐。﹂ 我不再作聲,我怎能肯定自己有陪伴他的興趣? ﹁記得小時候,夏天的晚上總是在晒穀場上納涼,﹂他轉變了話題:﹁和同年齡的孩子撲螢火蟲,聽老祖母說起一古老的故事,那時候的世界多麼承平,生活多麼快樂無憂。心怡,妳還不知道吧?我是在農莊長大的,所以才對泥土這麼喜愛。﹂ ﹁小時候我也在鄉下的外婆家住過一段時期,﹂我說:﹁那些日子過得真有趣。﹂ ﹁妳外婆家那莊子離我家不遠,有一天和妳母親談起,我還記得我去玩過,不過妳在外婆家住的那段日子,我早已離開家鄉了。﹂ ﹁哦?到哪裏去了?﹂我問。 ﹁先是在外縣讀書,後來,就投筆從戎了。﹂ ﹁一定很想家吧?﹂ ﹁起初想家的心很強烈,後來,在外面飄泊久了,也就習慣了。只是,不管在外面多久,一個人對生長的家鄉,總是永遠在懷念著的。﹂ 黑暗中我雖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,從他的語調裏聽得出來帶著些傷感的意味。我想,該找些比較輕鬆的話題來談談。 ﹁告訴我,你怎麼會去從軍的?﹂我問。 ﹁那時候我在讀大學,正是抗戰末期,也是對日戰爭最艱苦的時候,我們一群有血性的年輕人,憑著滿腔的熱情,就認為自己能救國家,能為國家盡一份力量。在軍隊中那段出生入死的日子,也真讓人覺得生命很充實,很豐富,並沒有白白的活著。﹂ 聽他越說越興奮,我也很感興趣,問他:﹁打仗一定很有趣吧?﹂ ﹁有趣?﹂他輕輕一笑:﹁妳看戰爭影片會覺得很緊張,很夠刺激。實際上那份苦是妳想像不到的,日晒雨淋,翻山越嶺,冒著槍林彈雨去跟敵人拚命。當然,在戰場上不會想到生和死,只有一個意念,向前衝,去殺敵人。 ﹁想到國仇家恨,沒有一個人不是敵愾同仇勇氣百倍的,我因為立了幾次小功,所以升得比別人快些。﹂ ﹁你真了不起。﹂我是真心恭維。 ﹁這算不了什麼。﹂聽他回答,如果在燈光下,我一定可以看到他臉上帶著謙虛的笑容。謙和是他性格上的優點,也是我所欣賞的。 他又說了一個很驚險的戰爭故事給我聽,使我對他的勇敢和機智更加欽佩。 ﹁抗戰勝利後,我可以說是衣錦榮歸回到了家鄉,可是迎接我的是什麼?找不到昔日的家園,看不到爹娘親切的笑容,只看到一片廢墟,爹娘墓上已長滿了青草,這一切讓我痛哭流涕。﹂他越說越激動,﹁那時候我像發瘋一樣,恨不能立刻捉住幾個敵人殺掉,甚至於也想毀了自己,後來我平靜下來了,就決定把自己終身奉獻給國家。﹂ 聽了他的話,我很同情,也更敬佩,我說:﹁你是一個不平凡的人物。﹂ ﹁謝謝誇獎,其實我既平凡又渺小,沒有一點足以自傲的,除了︙︙,﹂ ﹁除了什麼?﹂ ﹁除了能娶妳做妻子,是我唯一的驕傲。﹂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說,這是他的真心話麼? 見我不作聲,他又繼續說:﹁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這麼多話,告訴妳這麼多我自己的事情。心怡,我發現自己喜歡跟妳說話。﹂ ﹁真的嗎?如果常常和你談談,我就不會寂寞了。﹂ ﹁好!﹂他似乎下了決心,﹁我一定多抽些時間陪妳。﹂ ﹁多講些你自己的事,﹂我說,﹁也好讓我對你增加一些了解。﹂ ﹁心怡,妳真好。﹂他站了起來,走到我跟前,扶著我的雙肩說:﹁妳比我想像中更好。﹂ 這滿含感情的聲音,令我怦然心動,他放在我肩上的那雙手,似乎有著情感的份量。我抬起頭來望他,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影中閃著光,像天空一對明亮的星星。 我心裏也有一道閃光,雖然微弱,卻清晰地瞥見了,那是心靈接觸碰擊的火花。在這短暫的剎那,微妙的感覺像一道暖流流向心底深處。 ﹁妳怎麼不說話?﹂ ﹁謝謝你對我的讚美。﹂女性的矜持,我的聲音竟是冷冰冰的。 ﹁妳永遠是那麼客氣,﹂他收回了扶在我肩上的手說:﹁我們該回屋裏去了。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