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

　　日子過得很平靜，平靜得就如同碧玉河的流水，悄無聲息地向前流去。

　　生活也刻板乏味，每天真不知該如何打發長長的寂寥時光。

　　葛維德總是一早就出去了，他似乎把忙碌當作是一種樂趣。整個上午，我不是在客廳讀讀書報，就是在花園裏走走，數數玫瑰有了幾朵花蕾，聞聞十里香的幽香，高興起來也拔一拔花叢旁的雜生的小草，有時也童心大發在園邊的夾竹桃樹下，採摘幾朵粉紅色的花。

　　連動也不想動的時候，我就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發楞。

　　每個人都很忙，只有我太閒。

　　周嫂忙買菜做飯，整理屋子，這些事我都插不上手，她也不需要我幫忙。周先生和葛維德一樣，忙果園的工作，在家的時間也很少，聽周嫂說，他是葛維德以前的部下，所以對老長官非常尊敬，工作也很賣力。

　　周先生名叫周康，和周嫂不同的，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，晚間也難得見到他，周嫂告訴我周康是個棋迷，不在家的日子，就是到小鎮上和朋友對奕去了。

　　我和葛維德一天有三次見面的機會，就是在吃三頓飯的時候。周康夫婦不和我們同桌，所以每天在餐桌上面對面，成了我們僅有的相處時光。

　　他很少說話，我說得更少，實在找不出可談的。晚間他多半把自己關在書房裏，難得到客廳來看一次電視，周嫂倒和我成了電視節目的同好。

　　偶爾，我回臥房睡覺時，聽到我的腳步聲，他會從書房出來，擁著我，送我到門前，說聲晚安。有時我經過門外，沒有聽到他的動靜，忍不住向微敞的房門向內張望，他正伏案沉思，是在研讀果園方面的書籍？還是在計算他的財富？

　　不知為什麼，我竟常常希望他會從房裏走出來，和我說幾句話，更幻想他會提議伴我到星光或月下散散步，但是，他似乎從沒有這種雅興。

　　不眠的夜裏，我會悲哀地想，他似乎無意去努力縮短兩人之間心靈的距離，我們就這樣平淡相處下去麼？他娶了我究竟是為了什麼？是點綴他的生活？還是作為他財富的裝飾？

　　多少怨艾化作了無聲的嘆息，我只能寬慰自己，妳該樂觀，妳該滿足。

　　這天晚上，看了一會兒電視，提不起什麼興致，才八點多鐘就準備回房睡覺了，走上樓梯，意外地發現葛維德正立在過道的欄杆旁。

　　﹁怎麼，預備睡覺了？﹂他問。

　　﹁嗯，今晚沒什麼我喜歡看的節目。﹂

　　﹁到我書房坐一會兒好嗎？﹂

　　我點點頭，卻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有這樣的邀請。

　　葛維德的書房我從不曾進來過，現在站在屋子裏，忍不住張一雙好奇的眼睛四下打量，那張書桌大得出奇，桌上放的文具用品等，卻非常整齊，有一個很大的書架，滿滿羅列著各種書籍。這真是一間充滿了書卷氣的屋子，我想，他大概已把讀書當作了消遣。

　　我在書桌旁坐下，他坐在桌前的那張旋轉椅上。我說：﹁你這間書房真是名副其實的書房，有這麼多書。﹂

　　﹁我喜歡買書，﹂他說，﹁總覺得自己讀的書太少，有時間就想讀點書。﹂

　　聽他這樣說，我感到很慚愧，我已太久沒有好好讀書了，只對小說還有點興趣。我說：﹁你是個能讓人佩服的人。﹂

　　聽了這話，他把椅子轉過來，望著我說：﹁別人說這話，我也許會相信，妳不會佩服任何一個人的，是不是？﹂

　　﹁為什麼？﹂

　　﹁妳是一個自視很高的女孩子，不會輕易對別人服貼，對世界上一切好像都不屑一顧。不過，外表倒很平易近人，讓人很難捉摸妳的個性。﹂

　　居然對我有這許多認識，可見曾細心觀察我，還以為他只注意他的果樹，他的花卉。

　　﹁我說得對嗎？﹂見我無言，他追問了一句。

　　我點點頭，說：﹁一個人要被別人了解，和去了解別人，同樣困難。你剛才對我的批評很正確，不過我要聲明，我倒不是一個不知好歹的人。﹂

　　﹁心怡，為什麼會這樣想？我從不以為自己對妳已經夠好，我總是在努力讓妳過得更快樂些。﹂

　　﹁謝謝。﹂

　　﹁又說﹃謝﹄了。﹂他微微一笑，氣氛顯得輕鬆了些。

　　他端起書桌上那只古色古香的瓷茶杯喝了一口茶，他不會抽煙，卻愛喝濃茶，周嫂每天早晚都要替他泡一杯。

　　放下杯子，葛維德又開口了：﹁說了一陣閒話，我請妳進來，原是有事要告訴妳。﹂

　　﹁哦？﹂

　　﹁我明天上午要坐火車去臺北辦些事情，三天以後才能回來，飲食起居自己要多注意。﹂

　　我笑了：﹁你放心，我會照顧自己的。﹂

　　﹁我會抽空去妳府上拜訪，有沒有話要我轉告？﹂

　　﹁告訴爸媽我很好，請他們放心。﹂其實，有什麼可說的？隔些日子我總寫封平安家書，使二老釋念。

　　﹁要不要我替妳帶點什麼東西回來？吃的？用的？﹂

　　我本想說不要，一轉念又不願辜負他的好意，於是我回答他：﹁替我帶包牛肉乾回來吧！﹂

　　﹁好，我會記住。﹂他似乎很高興。

　　我站起身來，說：﹁你也該早些休息了，明天一早要趕火車，夠累的。﹂

　　葛維德隨著我站了起來，走出書房，似乎是習慣性地，又伴我到臥室門外，他執住了我的一隻手，在唇邊吻了吻說：﹁我們在一起有一個多月了，三天不見，我會想念妳，妳會不會想我？﹂

　　﹁我不知道。﹂我不願說假話，只有據實回答。

　　﹁哦！﹂這聲音是顯示心中的失望吧？過道上今晚沒有開燈，黯淡的光影中，我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。

　　﹁明天見。﹂他鬆開我的手轉身走了。

　　﹁明天見。﹂我低聲說，一隻手握住了被握過的手，彷彿想抓回點什麼。

　　※※※

　　清晨，我站在窗前。

　　花園中忙碌澆灌花樹的，是矮矮瘦瘦的周康，不見葛維德健碩的身影，我竟有些悵然若失。

　　今天是葛去臺北的第二天，一天不見他，竟會不習慣，難道我真有些想念他？

　　我立刻對自己否認，心中的不自在，只因太過寂寞的緣故。

　　早餐後，周嫂問我吃甚麼菜，我說什麼都好，又問我要不要隨她去小鎮買菜，我搖搖頭。我曾好奇地跟她去小鎮買過兩次菜，但今天我沒有興趣。

　　周嫂走後，我去拿了畫紙和畫架，預備出外寫生排遣時光。

　　去碧玉河還是去果園？在碧玉河畔我已去寫生過兩次了，葛維德不在家，還是不要走這樣遠的好。何不到果園內的涼亭去，那裏比較開闊，一定可以找到可取的景物。

　　周康今天沒有去果園工作，他在院子裏洗那輛藍色小貨車。

　　﹁周先生，我去果園走走。﹂我對他說。

　　﹁去畫畫呀？聽我太太說妳很會畫畫。﹂周康笑著恭維我。

　　﹁哪裏，只是隨便塗塗。﹂

　　﹁今天是星期天，工人都休息，沒有人會打擾妳。﹂周康好意告訴我：﹁不過，說不定會有幾個參觀果園的人。﹂

　　﹁我最遲吃中飯的時候回來。﹂我說。

　　﹁葛太太，山路不平，要小心點走。﹂

　　﹁謝謝你，我會小心。﹂我回答時，心裏在想，一個盡責的手下，由他對我的關照，可以看出對主人的忠心。

　　才一個多月未到果園來，荔枝樹上已結了細小果實，文旦香花也消失了，枝上垂掛小小的綠球。

　　園中靜悄悄地，沒有碰到一個人，有風聲鳥鳴相陪伴，也不孤單。

　　來到和葛維德一同到過的涼亭，我在石凳上坐下來，展開畫紙，細心勾繪眼前的景物。

　　彎曲的山路，層疊的樹叢，都被黑色的細線條表現出來了。我知道自己畫得不夠像，不夠好，只有耐心修正，無論學甚麼，多下工夫總會有進步，就像一個學走路的孩子，不怕摔倒，慢慢就會站得直走得穩了。

　　也許我太專心，竟不曾察覺有人來到涼亭，直到我被他說話的聲音嚇了一跳。

　　﹁小姐，妳畫得真好！﹂

　　我驚悸地回過頭去，那男孩子正對我微笑。

　　我稱他作﹁男孩子﹂，因為他看起來實在很年輕，大概廿歲左右，一襲淡藍色的上衣，富有青春氣息。

　　﹁這裏很安靜。﹂他說。

　　我望望他，沒有作聲，繼續畫我的畫。

　　﹁妳一個人在這裏，妳的同學呢？﹂他似乎不甘寂寞。

　　﹁︙︙﹂

　　﹁我同學他們都在那邊休息室裏，﹂他並不在意我的沉默，繼續說：﹁我一個人到處走走，沒想到會遇見一位畫家。我已在妳後面看了好一會兒，妳知道嗎？﹂

　　我依然保持沉默，希望我的不理睬能使他沒趣而離開。

　　﹁妳在那個學校讀書？﹂稍停，他又問：﹁師專？醫專？﹂

　　當然，他仍不會得到回答。

　　﹁哦，妳可能不願意先告訴我，那麼讓我告訴妳，我在工專讀機械科三年級，名叫孟迪。孟子的孟，愛迪生的迪，兩位大人物湊在一起，就變成了我這個小人物。﹂

　　他的話使我忍不住笑出聲來，但立刻板起臉，轉過頭去對他大聲說：﹁你這個人怎麼廢話這麼多？真討厭！﹂

　　﹁哈！﹂他竟大笑起來，﹁妳到底說話了，我還以為妳是盲啞學校的學生呢！﹂

　　我又笑了，實在是忍俊不住。

　　﹁妳笑起來好美！﹂

　　他盯著我，我也狠狠瞪他一眼，不像葛維德注視我時，總使我忸怩不安。

　　﹁如果你一定要在這裏，我就讓你好了。﹂我說著站起身準備離去。

　　﹁我無意打擾妳，﹂他擋住了我的去路，﹁只希望能和妳做個朋友。﹂

　　他站在我的面前，使我無法前進，這才看清楚了他的面貌，中等身材，身體很結實，覆額的短髮下，是一對濃眉，和一雙發亮的眼睛。

　　不知為什麼，我忽然想到了吳的弟弟，如果我不嫁給葛維德，很自然地經過美蘭的撮合，吳的弟弟可能會成為我的男友，那麼，我的身旁也會經常伴著這樣一個朝氣蓬勃的男孩子了。

　　我淡淡一笑：﹁你以為誰都可以成為朋友麼？﹂

　　﹁為什麼不可以？﹂他理直氣壯地：﹁只要大家願意。﹂

　　﹁好，現在我告訴你，我不願意。可以讓我走了吧？﹂

　　﹁為甚麼？﹂他忽然顯得很頹喪，﹁妳好驕傲！﹂

　　他讓開了路，我大踏步從他面前走過去。

　　﹁喂，妳的筆掉了！﹂這呼喚我停下了腳步。

　　他的手上正拿著我剛才寫生的畫筆。

　　把筆遞給我時，他說：﹁如果我告訴妳我也喜歡畫畫，妳相信不相信？﹂

　　我搖搖頭，心裏卻想笑，笑他這突來的靈感。

　　﹁我的興趣是畫人像，﹂他繼續說：﹁像蘇珊妮普雪特，伊莉莎白泰勒，卻爾登希斯頓這些大明星，依照他們的相片畫了不少幅，朋友都說畫得維妙維肖，所以作品已經被索取一空了。﹂

　　看他那頗為得意的樣子，好像說的不是假話，我很高興能遇到一個同好，可是轉念一想，他是學機械的，藝術和機械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興趣。

　　﹁吹牛又不犯法。﹂我諷刺了他一句。

　　﹁妳不相信？﹂他紅了臉很著急的樣子，﹁我可以畫一幅送妳。﹂

　　﹁不敢當。﹂

　　他聳聳肩，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，忽然，他笑著說：﹁小姐，我可以耽擱妳十分鐘嗎？﹂

　　﹁你已經耽擱我太久了。﹂說著我轉身要走。

　　﹁請讓我替妳畫一張速寫，看在我們能在果園碰面的這點緣分上。﹂幾乎是在懇求。
　　我略一思索，沒有拒絕，一半因為他懇切的態度，一半由於對他繪畫才能的一份好奇。

　　回到涼亭，我在石凳上坐下來，權充一回模特兒。他說我的輪廓很好，要畫張半側面的，我無意見，只希望不受騙才好。

　　十分鐘以後，他笑著對我說：﹁畫好了，請批評。﹂

　　我有些懷疑接過畫紙，但立刻被一幅傳真的畫像吸引了視線，那熟練的筆觸，把我輪廓的特徵傳神地描繪出來了。雖只是一些粗細的線條，卻讓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我。

　　﹁你畫得很好。﹂我不能作違心之論。

　　﹁沒有騙妳吧？﹂他笑得很得意，﹁我可以替妳畫一張人像麼？只要肯借一張照片給我。﹂

　　﹁就把這張送給我吧！﹂我把速寫收了起來說：﹁我該回去了，謝謝你。﹂說著，逕向回家的方向走去。

　　﹁妳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。﹂他追在我身後嚷嚷。

　　﹁對不起，我不能請一個不認識的人替我畫像。﹂

　　﹁我叫孟迪，妳已經認識我了呀！妳可以到我學校打聽，我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。對了，我還沒有請問芳名？﹂

　　我停住腳步，帶著生氣的口吻：﹁請你不要再跟著我好不好？﹂

　　﹁如果妳肯告訴我妳的姓名，我就走開，我這個人最講信用。﹂

　　﹁好，我告訴你，別人都叫我葛太太。﹂

　　﹁哈哈！﹂他聽了發出狂笑，頭碰在低枝頭的青色芒果上，說：﹁希奇古怪的名字我都聽說過，從來沒聽說有人叫﹃太太﹄的！﹂

　　﹁信不信由你。再見啦！﹂

　　﹁再見，我希望再能見到妳。﹂他盯著我的那眼光令人心悸。我忽然想，如果我仍未婚，可能不會拒絕和他交往。

　　我搖搖頭，他顯得很失望，用力扯住一粒雞蛋般大小的芒果，當他鬆開手時，樹枝被彈回去，芒果在枝上亂顫。看他那樣子，我忍不住笑了起來，他也笑了。

　　正在這時，不遠處傳來叫喚孟迪的聲音，一群和孟迪年齡相仿的男孩很快跑到了我眼前。

　　﹁嗨！孟迪，我們以為你失蹤了，﹂其中一個男孩喊著：﹁原來跟一位漂亮小姐躲在這裏。﹂

　　﹁孟迪，給我們介紹嘛！﹂另外一個男孩子說。

　　﹁我好像在一次舞會裏見到過妳，﹂又一個男孩說：﹁妳是不是家專的？﹂

　　被圍在一群七嘴八舌的男孩子中間，我微笑不語，望著他們充滿稚氣的臉，雖然我的年紀和他們相仿，心情卻蒼老了，提不起和他們周旋的興趣。

　　﹁再見，﹂我說：﹁希望你們玩得很愉快。﹂我這話是以果園女主人身分說的，他們自然無法會意。說完，我大踏步地走開。

　　﹁嘿！好神氣！﹂

　　有人大聲這樣說，有人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，我卻頭也不回的快步走了。

　　回到岑寂的客廳，我把一疊畫紙扔在小几上，人往沙發上一躺，不知為甚麼，心緒很不寧，像一泓被扔下了石子的靜水，泛起了無數漣漪。是受了那些男孩子的影響麼？那個又會說話又會畫人像的孟迪？那些友善的笑語？嘹亮的口哨？也許都不是，只因為我又接觸到了﹁人﹂，接觸到了與我隔別已久的﹁人﹂。

　　我發現我的內心深處，仍有一種傾向外界的衝力，我能安於寂寞的鄉居生活，只是一種自我約束罷了。

　　既已知道自己的弱點，就要加以警惕。

　　為了平抑內心的煩躁，我走到鋼琴前面坐了下來，掀開琴蓋，彈了一首我所熟悉的短曲。

　　這架鋼琴我從不曾彈過，一方面是對彈琴沒有興趣，一方面也好像有點跟葛維德賭氣，就像我沒有穿過一件他送我的那些衣服一樣。

　　彈著，彈著，彷彿越彈越有興趣，幼稚園彈過的一首首兒歌，都從琴鍵上流瀉出來。

　　琴聲把周嫂也從廚房裏引出來了，一曲琴罷，她笑著對我說：﹁太太，妳彈得很好。我家的小菲也喜歡彈琴。﹂

　　﹁小菲？她一定比我彈得好。﹂暇時，周嫂曾得意的向我詳細介紹過她的女兒，她在師大讀音樂系，好靜，喜歡看書，照片也給我看過，一個長得很清秀的女孩子。

　　﹁她學這一行的，總多下些功夫。﹂

　　﹁有機會我要跟她請教。﹂

　　﹁太太，妳太客氣啦！﹂周嫂笑得好高興，隨即又神色黯然地說：﹁這孩子，說好放春假要回來的，又臨時變了卦，唉！女孩子大了，越來越讓人摸不透她的心了。﹂

　　﹁說不定她臨時有事不能回來。﹂我安慰她。

　　﹁誰知道？﹂周嫂搖搖頭，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：﹁我真擔心小菲，她太安靜了，腦子裏儘轉些希奇古怪的念頭，整個寒假她在家裏，不是靜靜看書，就是坐著發呆，她就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一型。﹂

　　從周嫂的形容裏，使我對未謀面的小菲描繪出一個輪廓，一個文靜的、深沉的、讓人難以了解的女孩子。

　　不論如何，我還是希望小菲回來，我相信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，總有話可以談談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