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清晨,我被洒在枕上的陽光驚醒了。 昨夜不曾拉起窗簾,窗外的星光伴我入夢。 經過一夜沉酣睡眠,跳下床來,精神異樣充沛。 昨晚是我來到這裏的第二個晚上,似乎對新環境已能適應,心無懸掛地入睡,連夢都沒有做。 走到窗前,推開玻璃窗,窗檻下紅艷的紫藤花正迎風搖曳,好美!向前望去,整個花園盡收眼底,一片粉紅黛綠,春天把這園子裝飾得多麼華麗,大自然真是奇妙! 忽然,我的視線停住了,我瞧見有一個人正在修剪花樹,他是葛維德。 葛維德起得真早,現在才六點多鐘,就已經在忙碌了,他真是個精力充沛的人。 他專心工作,不會想到有一個人在默默注視他,望著那健壯的身影,我想到昨天和他的竟日相處,畢竟我們已經較前熟悉些了。 昨天,吃過午飯以後,和葛維德同坐在客廳裏看了一會兒電視,我推說需要休息,就回到了樓上的臥室。 其實,我沒有午睡的習慣,也不是因為上午走了一趟果園覺得太累,只是我在逃避和他獨處,逃避那份拘束不安。 獨自在房間裏也百無聊賴,於是我把衣箱打開,娜娜可愛的面龐出現在我的眼前。望著她,我彷彿多了一個最親切的朋友,我把娜娜立在梳粧檯上,長日寂寞,願她能陪伴我。 一些日常要穿的衣服,我也從衣箱裏取了出來,預備掛在衣櫥內,當我啟開衣櫥時,發現已有些衣服掛在裏面。 仔細一看,都是女人的衣服,質料色彩很高雅,式樣也很大方,該是屬於年輕女人穿著的。 我滿心狐疑,忍不住去猜測,這些衣服是誰的?為甚麼把別的女人衣服掛在我臥室的衣櫥裏? 我想起了小菲||那未曾謀面的周嫂的女兒,是她的麼?青春需要衣飾來襯托,她一定是個很愛漂亮的女孩。但是,她為甚麼不把衣服掛在她母親的屋子裏? 如果不是小菲的?一個可怕的意念掠過我的腦中。 噢,這猜想決不會錯,在我之前一定有一個女人住在這屋子裏,這女人是誰?葛維德的女友?能招待她住進臥室,關係一定不簡單,那麼,是他的情婦? 想到﹁情婦﹂這兩個字,我憤怒得想哭,倒不是由於嫉妒,而是可憐自己受了欺騙。 對他在我心目中崇高的人格,有了新的評估。 雖然我們之間沒有感情,我一直很尊敬他,認為他是一個正人君子,是一個可信託終身的人,而且從他嚴肅的外表,也難以想像他會有放浪的行為。但現在事實證實了我估量的錯誤。我嘆了一口氣,人,哪能僅從外貌觀察? 也許,他不是有意隱瞞我和我的父母,可能他認為婚前有一兩個情婦是無可非議的事,但我是一個頭腦陳舊的女孩子,我不齒於他的行為,也立刻對他大起反感。 我冷笑一聲,在我面前,他表現得多麼道貌岸然,連新婚之夜都不曾侵犯我,他是想掩飾自己嗎? 幸而他還不曾侵犯我,如果哪一天他有了這意圖我該怎麼辦?乖乖就範?還是嚴加拒絕?我能拒絕得了麼?想到這裏,似乎不寒而慄了。 我覺得自己有權利去問問他,澄清心中的疑慮,但願只是我的多疑。 迅速拉開房門,我幾乎是向樓下衝去,只走了一半樓梯,又放緩了腳步,我在心中告訴自己,不要太衝動了。 葛維德安閒地坐在客廳沙發上,一張報紙攤開在面前,電視已經關掉,似乎對閱報比看電視更有興趣。 ﹁怎麼,沒睡午覺?﹂見我出現,他從報紙上抬起頭問。 ﹁睡不著。﹂ ﹁為甚麼?﹂他帶著研究的眼光打量我。 ﹁我有一件事情想問你。﹂我站在他的面前,也許臉上的表情過分嚴肅,使他不解。 ﹁哦?只要我能回答的,一定告訴妳。﹂ ﹁我剛才打開衣櫥,預備把自己的衣服放進去,看見好些女人的衣服,那是誰的?﹂ 聽我問完,他忽然笑了:﹁我還以為是甚麼事呢?﹂ 好輕鬆的口吻,難道他以為不值得一問麼? ﹁妳以為是誰的?﹂居然反問我。 ﹁我怎麼知道?﹂我沒好氣地回答。 ﹁是一位小姐的,﹂他竟能悠閒地說,﹁她穿那些顏色淡雅的衣服顯得更漂亮。﹂ ﹁她是誰?﹂滿心不快使我提高了聲音。 ﹁心怡,讓我告訴妳吧!那是我親自去挑選來送妳的,妳喜歡嗎?﹂ ﹁送我的?﹂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。 ﹁也許花色款式不會太合妳的意,只是我的一番心意而已。﹂ 有這番心意就令人感激了,這表示他對我的關注,也表示他在努力培養兩人之間的感情。 ﹁謝謝,我很喜歡那些衣服,你對挑選衣服很有眼光。﹂想到剛才在心中對他錯誤的猜測,真感到抱歉,也立刻變得和顏悅色。 ﹁本來應該事先告訴妳的,這樣不是增加一點趣味性嗎?我以為妳今天早上就會問我。﹂ ﹁我也是剛才才發現,﹂我在他對面坐下,笑著說:﹁你想我能憋得住這麼久嗎?﹂ ﹁我很欣賞妳直爽的個性,這樣彼此比較容易相處,也比較能了解。﹂ 我點點頭,心中慶幸他也不是一個性情陰沉的人。 ﹁今天下午我有幾樣安排隨妳選擇,﹂他說:﹁坐客運車去城裏看場電影,到城裏車只要開半小時。或者去附近小鎮上玩玩,拜訪幾位朋友,不然,在家裏聽聽音樂,看看書,我有幾張古典音樂唱片還不錯,也訂了好幾份雜誌。﹂ ﹁你難得放自己的假,應該在家裏休息休息。﹂語氣很體貼,其實是我不太喜歡跟著他出去。 ﹁也好。﹂他沒有表示異議。 小几上放了好幾本本月份出版的各種雜誌,我取了一本翻閱。 ﹁妳很喜歡彈鋼琴是不是?﹂他突然這樣問。 我搖搖頭:﹁我不喜歡,也不會彈,只會彈幾首兒歌。﹂ ﹁哦,我以為妳在幼稚園裏每天彈彈唱唱,一定對鋼琴很有興趣。妳看,那架鋼琴是新的,是我特地買來送妳的。﹂說著他走過去掀開漆黑發亮的琴蓋,彈了一個音階。 特地買來送我的?為了替我打發寂寞無聊,他設想的多麼周到。我帶著感動的聲音說:﹁有這麼漂亮的鋼琴,我想我會對它發生興趣。﹂ 聽了我的話,他顯得很高興:﹁我覺得總要去做些讓自己發生興趣的事情,生活才有樂趣。﹂ ﹁我很喜歡畫畫。﹂忍不住把這愛好告訴了他。 ﹁真的?﹂他望著我,又隨即搖搖頭,﹁我對妳真是知道得太少了。﹂ 我對他又何嘗知道很多呢?想到這裏,望著他在陽光下頎長的身影,我不禁也搖搖頭。 梳洗完畢,走下樓去,碰到葛維德正從外面走進來,手裏拿了一束玫瑰,見了我,把玫瑰遞給我說: ﹁妳房裏的那瓶該換新鮮的了。﹂ 接過玫瑰,剛要說道謝的話,他卻匆匆向後面走去,大概是去廚房洗手,竟對我未加理會。 握著花束,我楞在那裏好一會兒,忽然覺得他所給予我的一切,都像是仁慈的施捨,他竭力在使我對物質上感覺滿足,彷彿可以填補精神上的空虛。 望望身上穿著的他送我的新衣,是今晨特地為他換上的,他卻連正眼也沒有瞧一瞧,我竟這樣討好他,不害臊嗎?那電視機,那鋼琴,都像是在向我嘲笑。 飛快走上樓去,我脫去了衣裙。 ﹁啊!娜娜!﹂我的臉貼在娜娜柔軟的面頰上,悲切地說:﹁他真看不起我,他以為我只是個喜歡物質享受的庸俗女人,他以為可以用物質來增加我對他的好感。﹂ 心怡,昨天妳曾因他送妳一架鋼琴而感動,今晨,又因他對妳冷淡而自憐身世,妳真是多愁善感的女人! 我故意在樓上捱了很久,倚立窗邊,望見葛維德的背影出現在花園中的水泥通道上,走出了園門,我才下樓去早餐。 早餐後,我在花園中蹓躂,欣賞那些令人百看不厭的花。然後我走出大門,漫無目的向前走去。 走的是昨天葛維德領我參觀果園時相反的方向。 吸不盡的清新空氣,聽不完的婉囀鳥鳴,清涼的風,悅目的綠,使我神清氣爽,撇開了所有不愉快的思緒。 信步走著,竟來到了果園大門,望著門邊懸掛的﹁欣欣果園﹂四個大字的木牌,前晚來時的情景依稀在眼前,那時對未來滿懷怯懼,現在都充盈著無限哀愁。 再繼繼往前走,走在前晚汽車開進來的碎石山上,兩旁都是枝葉濃密的樹叢,陽光從葉縫中洒下來,在地下拼成無數渾圓的圖案,踏著黃色的光影,我跨著輕捷的步子向前走去。 於是,我望見了山下寬闊平坦的公路,我知道它一端通往小鎮,另一端通往那座並不算太大的城市,那是我來的方向。極目向遠處望去,只看見山嵐霧靄,我的家在遙遠的雲層下面。望著山光雲影,說不出為甚麼,心中充滿了歡愉,彷彿已衝出了那無形的樊籠。 現在,我已經站在公路旁了,公路上的車輛不多,幾乎可以說很稀少,我只瞧見偶爾有一輛摩托車駛過。路邊有一塊停車的站牌,上面寫著﹁欣欣果園﹂的站名,原來客運車在這裏有一站,要去城裏倒很方便。我回轉身,沿著公路向小鎮方向走去。 轉了一個彎,視野突然開闊,公路兩旁已沒有了山和樹叢,一片綠油油的田畝展現在眼前,從筆直的的公路向前望,我望見小鎮櫛比的房屋。 我更驚喜的是,沿公路出現了一條清澈小河,我不知道它從何處流來?它蜿蜒向小鎮的方向流去,那在陽光下閃耀的波光,無比柔美。我記起來了,在葛維德開車和我同來的那天傍晚,曾驚鴻一瞥,和現在同樣有一份驚喜。 我在河邊石塊上坐下來,靜靜的河水從腳邊流過,那麼清澈,清楚可以望見水底的鵝卵石。河面大約有一丈多寬,兩岸都是沙石,可以沿河邊步行,一叢叢搖曳的修竹,窸窸窣窣的聲響增添了幾分詩意。 多幽靜的一片天地,悠悠的流水,遠遠黛青色層疊的山巒,和山頂上灰濛濛的層霧,我彷彿已超脫了塵世,已融於這寧靜山水之間,心中一片空靈,再沒有任何塵思俗慮。 下一次再來河邊時,我要帶一張畫紙來寫生,但願我能畫下所看到的,聽到的,和感受到的。 閉上眼睛,可以聽到清風在耳邊低語,流水在身旁輕唱,像是告訴我大自然有多少奧秘,世界是多麼可愛,這是久住都市的我,從不曾體會到的。 也不知坐了多久,偶爾公路上有隆隆的車聲經過,提醒我仍是凡塵中的俗人,該回到欣欣果園中那個冰冷陌生的家裏去了。 我站起身來,拖著緩慢的腳步向回程的路上走去。 剛才拋開的許多思慮,又回到腦中來了,首先想到的當然是葛維德。 忽然覺得很疲乏,不是身體上而是心理上的,自從決定了這樁婚事以來一直到今天,我都是強作笑顏,處處表現溫順文雅,表現快樂滿足。我必須要這麼做?長此以往,不是太苦了自己麼?為什麼不能發揮一點自己的個性呢? 我很矛盾,既不願意使葛維德不高興,也不願意自己憋著一肚子不開心。算了,又何必去挑剔他而自尋煩惱?仔細想想,他待我實在並不壞,母親不是曾對我說過,要多想別人的好處麼? 還是快些回去吧!不知道葛維德是不是已從果園回來?如果他發現我不在家,會不會不高興?會不會不放心? 我邁開了小跑步,輕捷地向前跑去,不知道有多久沒有這樣跑過了,自從長成一個大女孩以後,母親總是訓示我和姐姐,走路要穩重,笑時不露齒。而現在,我卻獨自在陽光下慢跑,追逐自己的影子,拾回了失去已久的童稚的天真。 前面是個小轉彎,想不到迎面會有人來,當我們同時來到轉角處時,幾乎相撞,幸而他一把扶住了我。 ﹁啊!﹂我低呼一聲,立刻煞住腳步,看清了對方是誰時,我的臉紅了,竟是葛維德,難道他是來找我的麼? ﹁對不起。﹂我低聲說。 ﹁真是個孩子!﹂他似笑非笑的搖搖頭,放下了握著我兩臂的手。 他攏著我的肩繼續往回去的路上走,一邊說:﹁跑到哪裏去了?也不怕太陽把妳晒黑?﹂ ﹁就在附近走走,﹂我說:﹁讓太陽晒晒不是更健康嗎?﹂ ﹁妳不像是個城裏的小姐。﹂ ﹁哦?﹂他是在嫌我不夠文靜? 這時我們已走近果園大門,他停住了腳步,背靠在門邊的鐵柱上凝視著我說:﹁我不知道自己分析得正確不正確,良好的教養讓妳舉止溫文,但是妳身體流著一種任性的血液,不知不覺會把你本性流露出來。﹂ 我點點頭,不得不承認他觀點的正確,但心裏卻有點不高興,他居然毫不客氣地批評我。 ﹁我說對了?﹂他得意地自我標榜:﹁我很會觀察人。﹂ ﹁不過,這和了解一個人並不太相同。﹂我這樣說,是讓他知道不要以為自己已能了解我,甚至洞悉我的言行。 ﹁了解要靠時間,﹂他表示同意:﹁慢慢地我會增加對你的了解。﹂ 我不再作聲,兩人又併肩繼續往前走。 ﹁剛才我很擔心,﹂他說:﹁我回到家裏,周嫂說妳出去很久了,這附近妳又不熟,真怕你迷了路。﹂ ﹁不會是怕我跑了吧?這山下就是客運車站,很方便的。﹂ ﹁心怡,妳很會說笑話。﹂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轉為嚴肅,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不高興? 為了緩和空氣,我笑著說:﹁放心,我鄧心怡絕不會做這樣的事,我剛才在河邊坐了很久,我很喜歡那條河。﹂ ﹁妳是說﹃碧玉河﹄?那條河裏的水永遠都是那麼清,從來也不乾枯,除了可以幫助農田灌溉,夏天孩子們成群結隊在河裏游泳,熱鬧得很。﹂ 我不關心小河的功用,我在想它那好美的名字||碧玉河。 ﹁我想以後到河邊去寫生,﹂我說:﹁請不要再以為我迷路了。﹂ ﹁心怡,妳不會認為我是在干涉妳的行動吧?我只是關心。﹂ ﹁我知道。﹂我這樣回答,心裏卻想:﹁太多的關心也會使人不耐。﹂但我不曾說出來,也許如葛維德所說,是良好家庭教育的關係吧?母親曾教我忠恕待人,我不願隨便刺傷他的心。 回到家裏,周嫂站在門前笑著迎接,對我說:﹁太太,到哪裏去了?可把葛先生急壞啦!﹂ 我笑笑不作聲,葛維德立刻把話題岔開:﹁周嫂,我們口很渴,有沒有冰開水?﹂ 周嫂連聲說有,進去倒冰開水,我望望葛維德,很感激他不願我在別人面前受窘。 午飯後,葛維德又匆匆走了,他戴上草帽,穿一件敝舊的灰色西褲,完全是一副工人打扮。 出門的時候,他去把電視打開,對我說:﹁可能有妳喜歡的節目,試試看對電視多發生一點興趣,也許可以幫妳打發無聊的時間。﹂ 他居然也知道我過得很無聊,整天無所事事,也真是無聊得很。接受他的建議,我坐在電視機前,耐性欣賞。在以後的日子裏,它真替我打發了許多寂寞的時光。 看完了電視,還有長長的午晝該如何排遣?我忽然想到給父母寫一封信,以減少他們的懸念。 我在給父母親的信上寫著: 爸爸媽媽: 我來到這裏已經是第三天了,一切都很好,請不要掛念,只是很想家,很想念爸媽。 葛維德為我佈置了一個很舒適的家,還為我添置了電視和鋼琴,他待我很好,我在這裏生活得很快樂。 昨天我參觀了他的果園,今天上午我到附近走走,這裏很安靜,也很冷清,我慢慢會對一切都習慣的。 望爸媽善自珍重,我會常常寫信回家。祝 福安 女心怡敬上 我想爸媽看到這信一定感到很高興,很安慰,做女兒的責任就是使父母高興和安慰,我就不得不盡揀好聽的話來說了 另一封給美蘭的信是這樣寫的: 姐姐: 自從妳結婚後,雖然我們不能住在一起,還可以時常見面,總不覺得已經分開。現在僅只隔別兩天,卻像已分別太久了,好想妳,更懷念那些已失去的日子。 妳一定會問我生活過得好嗎?如果告訴妳過得好,是違背良心的話,因為我並不快樂。我如果說過得不好,也是違背良心的話,因為他待我實在不壞。 也許妳不太了解我說的話,這與妳的幸福生活很難比較,也是妳所不能體會的。 我很寂寞,盼能常收到來信,更盼望妳能時常回家探望爸媽。 祝愉快 心怡 寫畢了兩封信,那份對家人的思念,我黯然傷懷了許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