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

  好軟的床,好暖和的被褥,我把頭埋在枕間,聞到一股新布的氣息。閉上眼睛,卻無法使自己迅速入眠︙︙紊亂的思緒在腦子裏翻攪︙︙。

  凝視黑暗的空間,白天經歷的種種,重又在腦海中映現,這是最難忘懷的一天,我經歷了從來不曾經歷過的。

  我不知道別的新嫁娘是否對於婚禮的繁文縟節感到不耐,我卻是無可奈何的任人擺佈,也許由於我缺少那種歡欣中摻揉興奮的心情吧?

  母親擔心我會流下委屈的眼淚,但我卻堅強地露出了偽飾的微笑。不過我也曾哭過,也曾盡情地傾洩心中的抑鬱,那是在婚禮的前一天,也就是昨天晚上。

  也許我不該哭,不該惹得母親也落下了感傷的眼淚,但是,我無法壓抑因離情別緒而引起的悲戚,想到明天將遠離雙親,離開這生活了廿多年的家,便有無限的留戀,面對不可測知的未來,更滿懷憂慮。

  是母親那番臨別的訓示觸引了我的傷心,我伏在母親懷裏失聲痛哭,嘴裏還嚷著:﹁媽,我不要離開妳!我不要離開妳!﹂

  ﹁哦,心怡,快別這樣!﹂

  母親溫柔的手輕撫我的頭髮,輕拍我的背,逐漸熨平了我激動的情緒。

  ﹁心怡,女孩子長大了總有一天要離開媽媽的,是不是?﹂

  是的,我不能長久依偎在母親的身邊,總有一天我會像羽毛豐滿的小鳥振翅飛去,那麼,現在和將來又有甚麼區別?

  擦乾眼淚,抬起頭來,卻發現母親的臉上有淚水濡濕的痕跡。

  ﹁媽,妳也︙︙﹂我的心在抽搐著,我捨不得離開母親,她又何嘗捨得離開我?

  ﹁心怡,﹂母親緊握我的手,眼睛裏流露出深摯的慈愛,﹁媽擔心的是妳任性倔強的脾氣,記住,凡事要忍耐,女人的溫柔是對付男人最好的武器。﹂

  我點點頭,真想大聲喊:媽,妳放心,我不會讓妳失望的!

  這一夜,我像往常一樣睡得很香甜,一夜無夢,也許是在母親懷裏流過了那場淚,使我的心情變得很寧貼。

  第二天,我一早就起來了,像往常一樣在院子裏做一會兒柔軟體操,然後澆灌一手培植的花木。當我走進廚房要像每天一樣幫母親準備早餐時,卻被她趕了出來,要我儘快去收拾東西,然後沐浴更衣。

  我回到房裏,坐著發楞,有甚麼可收拾的?昨晚已收拾得差不多了,箱子裏,有母親為我裝妥的為結婚而做的新衣,還有一些平日穿的衣服。一本照相簿,是我從小到大生活的紀錄,留下的儘是生命中歡樂的痕跡,我已放在箱子裏了。還有一疊畫紙,包括已塗抹過的和未著筆的,也都放進去了。還有甚麼難以割捨的?

  環顧屋子,看到了立在衣櫃上的那個大洋娃娃,那個金髮碧眼的可愛娃娃,睜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向我凝視,彷彿在懇求我不要把她丟棄。

  ﹁娜娜,我能帶妳走嗎?會不會被人笑我稚氣未脫?﹂梳理娜娜金黃的頭髮,我這樣自問。

  ﹁娜娜﹂是我十五歲生日時得到的生日禮物,一直小心愛護,雖然過了這些年,模樣還依舊如新。在我少女成長的歲月裏,娜娜成了我歡樂和憂傷時傾訴心底秘密的對象。

  我記起了贈送的人,他是葛維德。

  記得那年,當我第一次摟著這可愛的大洋娃娃時,高興極了,情不自禁在葛維德的面頰上親了一下,以後回想起來,還禁不住臉紅。

  帶著她吧!至少她會使妳覺得不是那麼孤單,那麼無依。

  娜娜龐大的體積塞滿了皮箱,我關緊箱子,心中彷彿充實了些。

  不久,美蘭來了,她笑容滿面的忙進忙出,看著她那喜孜孜的神情,真是在辦一件喜事。

  ﹁心怡,妳好漂亮!﹂美蘭端詳穿了結婚禮服的我說:﹁葛維德見了一定好喜歡!﹂

  ﹁誰要他喜歡?﹂我沒好氣地。

  ﹁快別說傻話。妹妹,妳一定要讓他喜歡妳,而妳更要去喜歡他,這樣生活在一起才會有樂趣。妳懂我的意思嗎?﹂

  我懂,我怎麼會不懂呢?﹁相愛﹂是美滿婚姻的基礎,而我們可能麼?

  美蘭的話使我心情沉重了起來,感情的產生是順乎自然的事,又怎能勉強培養?

  在紊亂的思緒中,葛維德來了,他把一束潔白的百合花遞在我手裏,著意地望我一眼,並沒有一聲稱讚。倒是和我的家人一一微笑招呼,還向美蘭道謝,我發現他每次和美蘭說話總是很高興的樣子,為甚麼呢?我不願也不該去猜測。

  預定十點鐘的婚禮,在教堂裏準時舉行,我不知道葛維德為甚麼選擇教堂?也許是因為教堂肅穆的氣氛有助於婚禮的莊嚴。對他這個決定,我倒是很贊同的,我覺得酒樓飯館的哄鬧,對結婚當事人來說,可能會有被戲弄的感覺。

  在婚禮進行曲的音樂聲中,在父親的扶持下,我緩步走向禮壇,這時我的心情是莊嚴的,莊嚴中卻又摻和著些微慷慨赴義的悲壯。

  父親站定了腳步,我才發覺竟這樣快就把這條人生的必經道路走完了。當我望見了那面容慈祥的牧師,和高懸的巨大十字架時,心中感覺到異樣的寧靜。

  ﹁︙︙妳願意葛維德做妳的丈夫嗎?︙︙﹂

  ﹁願意!﹂我清晰而大聲的回答證婚牧師的問話,為了要讓我的父母和親友都聽到這是出自內心的聲音。

  緊接著的結婚喜筵,我像任何新娘一樣,面帶喜悅而羞怯的微笑周旋在賓客之間。我很滿意自己的表現,相信爸媽和葛維德也同樣會感到滿意。

  然後是難堪的別離。因為路途遙長,席終以後立刻就要起程,眼看著我的衣箱已送上了那輛藍色的小型貨車,葛維德也坐在駕駛座上引火待發,我不得不含著淚鬆開了和母親緊握著的手,雖不是後會無期,但雙親臉上表情的黯然,卻使我心酸。

  此刻,我彷彿還看見母親眼裏含著淚光,向我揮手道別。

  溫熱的眼淚沿著面頰流下,哦,我怎麼哭了?哭吧!哭使妳會覺得舒暢些!

  ﹁哭甚麼?﹂黑暗中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責備我:﹁妳應該堅強,不祇是今天,明天和更多的明天都在等著給妳考驗。﹂

  擦乾眼淚,閉上眼睛,睡吧!但願今夜無夢。

  撇開纏繞的思緒,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朦朧入睡。

  半夜,忽然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了,醒來還在抽噎,依稀記得夢中的情景,好像是受到了母親的責備,心中冤屈難平。哦,媽媽,為甚麼對妳這樣難捨?我是個太重感情的孩子麼?想著竟心潮起伏,許久才又重新入眠。

  一覺醒來,只見窗簾縫中已透進了陽光。

  看看腕錶已經七點多鐘了,我披衣起床,拉開粉紅色窗簾,滿天金色陽光使我精神一振。

  梳洗完畢,穿了件米黃色衣裙的家常便服,往樓下客廳走去。

  走完樓梯,我一眼就看見葛維德背向著我站在臺階上向院子觀望,是我的腳步聲使他轉過身來。

  ﹁早!﹂我們幾乎是同聲說。

  ﹁昨晚睡得好嗎?﹂他走進客廳這樣問我。

  ﹁還好。﹂

  ﹁半夜我聽見妳大叫媽媽的聲音,是做了惡夢?﹂

  ﹁嗯!﹂我紅著臉點點頭。

  ﹁妳真是個孩子!﹂他笑望著我。

  孩子?他為甚麼要這樣說?難道覺得我跟他不相配麼?

  ﹁早餐喜歡吃甚麼?西式的還是中式的?﹂見我不作聲,他轉換了話題。

  ﹁隨便。﹂心想何必多此一問,我還會挑剔食物?

  ﹁我習慣吃稀飯小菜,﹂他說,﹁如果妳喜歡吃牛奶麵包,周嫂也可以替妳預備。﹂

  ﹁謝謝。﹂

  他又微笑了,是笑我太客氣吧?

  ﹁今天天氣真好!﹂我望著院子裏被陽光照射的樹木和花叢,那悅目的自然色彩,足以使人忘憂。

  ﹁這裏的天氣經常都是很好的,難得下雨。﹂他說:﹁吃完早飯我陪妳到果園裏看看,今天我放自己一天假。﹂

  對於他的盛意我欣然接納,匆匆吃完早飯,就跟著這位主人兼義務導遊,參觀我已久聞其名的欣欣果園。

  首先我們在院子裏巡視一周。昨天傍晚到達時天已昏黑,我只覺得院子很寬大,隱隱約約的看到一些花樹,此刻,面對著滿院的繁華春色,我不禁發出由衷的讚賞。

  走出客廳,我就被那兩株紫藤花吸引了視線,在綠色細小的葉子中,垂著一串串紫紅色的小花,爬滿在白色的木架上,給這幢樸素的小樓作了華麗的裝飾。

  ﹁這紫藤花好美!﹂我稱讚著。

  ﹁六年前我從別處移植來的時候,還不到一尺高,想不到過了幾年會長得這麼茂盛。﹂他的話有得意的成分。

  ﹁辛勞總是有收穫的。﹂我說。

  ﹁這就是我的人生哲學。﹂

  陽光洒在他的臉上,洒在他結實的身體上,他渾身充滿了朝氣,這使他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要年輕些。

  庭院很大,一條通向大門的水泥甬道,把院子分成兩部份。除了那幢樓房和它右邊的車房外,滿眼綠色,和綠色中夾雜著的姹紫嫣紅的花朵,可以稱得上是一座美麗的花園。

  最大的特色是爬滿了青藤的院牆,綠色的葉子中有白色喇叭形的花朵。我很佩服葛維德的構想,這自然形成的綠牆,不僅給人美的感覺,而讓人有一股安寧的舒泰。

  我想,他對整個院子的經營也是這樣的,院中樹木很多,大都是些矮小而樹葉怪異的熱帶植物,盆景也不少,玫瑰和大理花開得正盛,不少美麗的蝴蝶在花叢中飛來飛去。

  我走向一塊花圃前,是它的五顏六色吸引了我。只見那圓形的花圃,正中是一株被剪成圓形的冬青樹,四周種著各類的花,花朵都很小,最小的是一種紫色的,其餘的有粉紅、大紅、金黃和白色,花因顏色不同,形狀也各異,看來非常美。

  我對花的知識很淺薄,叫不出它們的名字,但卻是美的欣賞者,不由得連聲稱讚:﹁好美的花!﹂

  ﹁妳也喜歡花?﹂他問。

  ﹁我在家裏也種了幾株杜鵑和茉莉,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多這麼美的花!﹂

  ﹁每天早晨起床以後,我總要花一個小時在這些花上面,﹂他說:﹁種花也是一種樂趣。﹂

  ﹁以前我只知道你是一位果樹專家,沒想到你還是一位園藝家。﹂

  ﹁謝謝誇獎。我種花也是因為欣賞它們那種不事雕琢的美。﹂他真是一個獨特的人,既愛樹也愛花,他還愛甚麼?

  走出院子就是﹁欣欣果園﹂了,觸目的儘是一片綠色的果樹。

  葛維德告訴我,果園的面積不算太小,包括整座小山的範圍在內。循著小徑往前走,他指點給我看,那些開著白色帶點香味小花的是文旦樹,開著紫紅色小花的是荔枝。

  我最愛吃荔枝,望著一大片盡是荔枝樹,高興地說:﹁等成熟了,我可能會吃完一株樹上的荔枝。﹂

  ﹁別小看一株樹,少的會結好幾十斤,多的會結一百五十斤左右,到時候要看妳的本領了。﹂葛維德笑著說。

  原來有這麼好的收成,難怪他會致富,不過當初蓽路藍褸的創業精神也真不容易。

  見我對荔枝有興趣,葛維德又告訴我栽培的方法,原來好些樹枝上被包裹著的,不是因為受創,而是讓樹枝發芽長根,另成一株新苗,叫做﹁高壓法﹂。他的話使我見識大增,我還以為任何一株果樹都是由一粒種子長成的。

  許多事物都可以用類似這種速成的方法,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,卻要像一粒種子埋在土中,慢慢地生根、發芽、茁壯。

  難免我又想到了葛維德與我的婚姻,難道他以為我們之間的感情也會像荔枝的新株一樣,很快就能培植起來的嗎?

  如果我這時仔細多想一想,葛維德昨晚不曾侵犯我,用心何其良苦?但存在我腦中對他的偏見,我忽略了許多不該忽略的。

  繼續往前走,碰到了好幾個正在工作的工人,看來他們都對葛維德很尊敬,和他點頭招呼,昨晚見面的周先生也在內,葛維德向他吩咐了幾句,我們繼續往前走。

  葛維德又告訴我,現在是果園比較清閒的時期,只需要經常施肥、澆水、除蟲,在收穫期會很忙碌,請的工人也比較多。他似乎在使我對果園有一些了解。

  走下了山坡,又上了石階,走在曲折的山道上,我雖是在觀賞果園,卻像在作一次郊遊旅行,而且增長了不少知識。我知道了龍眼樹和芒果樹的區別,看著葡萄嫩綠的新葉,我想像到成熟時甜美的果汁,走在柑橘樹下,我想像滿樹結了金黃色果實的盛況。

  果園中建有幾處涼亭,葛維德告訴我那是供遊人歇足的,當果實成熟時,他從來不禁止人們攀折品嘗,只是不准攜出園門。

  ﹁你真是個好園主,﹂我說:﹁早知道可以盡情的吃,我一定早就來遊欣欣果園了。﹂

  ﹁現在來也不算遲。﹂他微笑盯住我,我有點發抖,避開了他的視線。

  我在涼亭石凳上坐下來,目光所及,全是綠,全是樹,林木深處傳來簌簌的風聲,風聲裏流轉著清脆的鳥鳴,清新的空氣中飄來淡淡的馨香。這一個多麼安詳的世界,看不到灰濛濛的塵煙,聽不到刺耳的汽車呼嘯。我的心情也異樣的寧謐。

  一隻灰色壁虎在亭子的欄杆上爬行,伸著小小的頭像在尋找甚麼,我帶著有趣的眼光注視牠,這小小的生物,牠也有牠的思想?牠的慾望嗎?

  想把心中傻念頭問葛維德,又恐他笑我幼稚。咦?怎麼沒聽到他的動靜?原來他正倚在涼亭的石柱旁獨自沉思。

  他在想甚麼?想得這樣出神?哦,也許他是在欣賞林木蓊鬱的果園,欣賞他的辛勞成就吧?

  當他靜默不語時,總是習慣性緊抿著嘴唇,我感受到那份嚴肅,總覺得難以接近他。不過,他經常保持的彬彬有禮,和那份隨和,又讓我不以為他是個很難接近的人。

  也許他也奇怪我的靜默吧?他回過頭來,看看我說:﹁累了嗎?﹂

  我搖搖頭,﹁我在聽風聲、鳥鳴。﹂

  ﹁這裏只有這兩種聲音,很單調吧?﹂

  ﹁不,我倒覺得很新鮮。﹂

  他向前走了一步望著我說:﹁心怡,我不敢奢望妳喜歡這裏,只希望妳不會討厭這裏。﹂

  ﹁我已經喜歡這裏了,葛叔︙︙﹂我趕緊收回了下面那個﹁叔﹂字,頓了頓又接著說:﹁說實在話,我也不太喜歡城裏的喧鬧和緊張,我可能會比較喜歡住在鄉下。﹂

  ﹁這是我最高興聽到的話。﹂他面露欣慰的笑容。

  葛維德可能以為我是在安慰他,但我知道自己是個不善於說假話的人,至少我此刻心中的感覺是如此。

  不過,長年累月自己是否能耐得住鄉間的寂寞,我就不知道了。

  回程是走另一條與來時不同的路,循著彎彎曲曲的山路,我們已繞了果園一周。

  葛維德真是一個好導遊,他不厭其煩告訴我一切,讓我對果園總算有一些了解。當我看到那巨大的蓄水池,和通向各處的粗大水管時,我才知道經營一座果園真是不簡單,果實雖然是天然成長的卻需要人付出多少辛勞的代價。

  當我們踏上一條鋪設整齊的石階,我向上望,看見有幾間平房,葛維德告訴我,那是工人的休息室。

  石階很長很陡,我一時興起,向上飛快跑去,把葛維德遠遠拋在身後。跑到頂端,我喘著氣在石階上坐了下來,看見他正一步步慢慢向上跨,他向我揮手,看來毫無一口氣跑完這段石階的雅興。

  不由得我想到了兩人之間年齡的差距,也許他正笑我天真,我卻因他的穩重而聯想到了老邁。一陣毫無由來的悲哀向我襲來。

  我搖搖頭,想努力擺脫些什麼,發現石階的草叢中有一粒乾枯的荔枝,我拾起來把玩。這一定是去年收穫時落下的,本來暗紅色的外殼,已變成了棕褐色,乾而堅硬。想到它去年長在枝頭誘人的丰采,如今卻與泥土為伍,荔枝若有知,也會嘆息吧?嘆息自己不幸的命運,一個圓熟的生命在別人的忽視中枯萎了。

  想到這裏,心中不由得一陣戰慄,由荔枝的乾枯,思緒又牽引到我自己,在缺少愛情的婚姻生活中,孤獨、寂寞、苦悶,會不會也使一個鮮活的生命憔悴、枯萎了呢?

  風,仍在枝梢吹,鳥,仍在樹上啼,面對著層層樹叢,我的心空洞得想吶喊,想狂叫。

  ﹁心怡  ︙︙心怡,在想甚麼?﹂這聲音把我從遙遠的冥想中喚了回來,不知甚麼時候葛維德已站在我跟前了。

  ﹁哦,沒想甚麼。﹂我站起身來,牽強地對他笑笑:﹁你看,我拾到了一粒乾荔枝。﹂

  ﹁妳真是童心未泯。﹂他淡淡一笑說。

  ﹁是嗎?﹂

  ﹁剛才看妳像隻黃蝴蝶似的向上飛奔,覺得妳還是個孩子,見妳沉思,又看出妳不像我想像中的那麼天真。﹂

  從甚麼時候開始,他忽然對我有了研究的興趣?

  我望望他,他說話的神情很認真,大概自以為分析得很正確。他說此話的用意何在?我卻無法猜度在他心中的我,該是天真?還是老成?

  為甚麼要去臆測他的心意?我,就是我,不能因他的愛惡而改變自己。

  ﹁妳認為我說得對嗎?﹂見我不作聲,繼續往前走時,他又追問了一句。

  ﹁很對,不過,你不以為人有時候應該保持天真的本性麼?﹂

  ﹁當然,所以我很欣賞妳的純真。﹂

  ﹁噢?﹂

  ﹁並不只是今天,總有很久了吧!﹂

  ﹁很久,三年了?五年了?當我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?﹂

  他點點頭。

  哈!好滑稽啊!他居然會欣賞一個小女孩?一個和他疏遠的小女孩!我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  我的笑聲,使葛維德不解地望著我。

  他不是認為我很天真嗎?那麼,就算我是很天真吧!

  從果園回到小樓已近中午了。

  在陽光下走了這麼久,渾身熱烘烘的我到餐廳去取了一杯冰水,喝完了水,心想何不替葛維德也倒一杯,藉此表示一點做妻子應有的殷勤。

  葛維德正在客廳裏悠閒地閱讀報紙,似乎毫不在意剛走完了這許多山路,我把冰水遞給他,他好像頗感意外,連聲道謝。

  我笑笑轉身離開,心中卻在想:古人說夫婦要相敬如賓,不知是不是就如我們現在這樣?

  坐在客廳裏很無聊,我走進後面的廚房,周嫂正在為準備午餐而忙碌。

  ﹁太太,你們回來啦!﹂周嫂笑著招呼我。

  周嫂的笑臉,菜的香味,屋子的寬敞整潔,我樂意在廚房逗留。

  ﹁葛先生的果園真不小吧?﹂周嫂一面切菜卻不願意冷落我:﹁收成一年比一年多,他真是個有眼光的人。﹂

  ﹁是啊!﹂

  ﹁換了別人,辛苦了這麼多年,才有今天,一定享福去啦,他倒還是跟以前一樣。我先生最佩服他了。﹂

  ﹁他是一個能讓人佩服的人。﹂

  ﹁太太,妳真好福氣,能嫁葛先生這麼一個好人!﹂

  周嫂的話似乎越來越多了:﹁他做人好,脾氣好,品德好,以前我常在想,哪位有福氣的小姐會嫁給他啊!﹂

  周嫂大概不知道我和葛維德那段曲折的婚姻經過吧,否則她就不會在我自己可憐自己的時候,還說有福氣。

  ﹁太太,說句不是恭維妳的話,葛先生娶到妳也真是有眼光。﹂

  ﹁噢?﹂

  ﹁妳又漂亮,又文靜,又和氣,跟葛先生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。﹂

  ﹁周嫂,妳真會說話。﹂我不習慣別人的恭維,但好聽的話總是讓人很受用的。

  我發現周嫂很喜歡說話,大概因為長日寂寞,難得找到訴說的對象。

  ﹁太太,妳大概還不知道吧?﹂周嫂越說越有興趣:﹁葛先生在訂婚以後,對人更和善了,以前很少見他笑,這陣子常常笑容滿面的,我們都猜想他一定找到了一位很理想的夫人。﹂

  ﹁不見得吧!﹂我很想說這句話,卻忍住了,露出很有興趣的樣子,聽她再繼續說下去。

  ﹁看他花費了那麼多心血來佈置屋子,從粉刷油漆到購買家具,都那麼認真,親自監工,親自挑選,我們都可以看出他要佈置一個最漂亮的家給他的新娘子。﹂

  ﹁是的,他的心血沒有白費。﹂我嘴裏雖這樣說,心裏卻在想,他真是為了討好我麼?恐怕是在炫耀他的富有。

  ﹁太太,﹂周嫂笑著說:﹁跟妳認識還不到一天,好像已經很熟了,嚕囌了一大堆,妳會嫌嘮叨吧?﹂

  ﹁怎麼會呢?我希望有空妳能和我多聊聊。﹂這倒是實話,常和周嫂談談,也能對葛維德多了解些。

  ﹁好的,﹂周嫂顯得很高興,﹁我跟我先生就住在樓下飯廳對面的兩間屋子裏,妳甚麼時候悶得發慌想找人說話,就來找我好了。﹂

  ﹁葛先生很忙吧?﹂我問。

  ﹁他總是一天忙到晚,常常到天黑才回來,我先生也一樣。﹂

  ﹁白天家裏一定很冷清。﹂

  ﹁不過,小菲回來的時候就會熱鬧些。﹂

  ﹁小菲?小菲是誰?﹂我不解地問。

  ﹁太太,我忘了告訴妳,小菲是我的女兒,在讀大學,放假的時候才回來。﹂

  想像中的小菲,一定和她母親一樣溫文、和善。

  我希望我和小菲會成為很投契的朋友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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