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睜開雙眼,只見床頭的小燈散發黃色的光暈。 原來已經是晚上了,我這一覺睡得可真長。 還記得從小鎮回來淋了雨,滿身透濕,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熱水澡,浴後只覺得很累很倦,便對周嫂說我需要睡一會兒。 沒想到一睡就睡了這麼久,葛維德已回來了麼?是誰替我開的床頭的小燈? 細聽室外悄無聲息,想必雨已停了,夏天的陣雨,歇歇停停,只怪我運氣不佳,才碰上那場大雨。 要吃晚飯了吧?我該起床了,翻身坐起,怎麼四肢痠軟無力?一陣頭暈目眩,我重又躺下,思忖該不是病了吧? 難道這麼無用,會被一場雨擊倒?記憶中我絕少生病,連小小的傷風感冒都與我無緣。我希望身體的不適,只是睡得過久的緣故,但願能很快地恢復正常。 有人推開了房門,葛維德出現門邊。 ﹁心怡,妳醒啦?﹂他問。 ﹁嗯,好像還睏得很。﹂我支撐著坐起來,靠在床欄上。 他走向床前,說:﹁我進來看了妳好幾次,都睡得很熟,今天怎麼這樣好睡?﹂ 我無言地笑笑。 ﹁聽周嫂說,妳去找我們了,又被淋得滿身濕透回來。心怡,妳好傻!妳該知道,我永遠不會生妳的氣,妳也不要再生我的氣了,好嗎?我再向妳鄭重道歉。﹂ 我點點頭。 ﹁看到了娜娜沒有?她還是和本來一樣漂亮,﹂他指指梳妝檯,並開亮了屋子中間那盞大吊燈,只見娜娜已恢復了本來面目,站在那裏瞪著大眼睛。 我微笑了。 ﹁笑就表示已不再生氣,﹂他愉快地說:﹁來,我們去吃飯吧!﹂ 我的頭在隱隱作痛,毫無食慾,不願驚擾他,所以強忍著沒有皺一下眉。 他伸出雙手把我從床上拉起來,忽然大聲嚷了起來:﹁妳的手心好燙,像在發燒。﹂ 摸摸我的額角,他肯定點點頭,很焦急的樣,﹁妳一定是淋雨感冒了,是不是感覺不舒服?﹂ ﹁嗯,頭有點疼,全身乏力。﹂ ﹁妳真好強,生病了也不說,快躺下來吧!﹂ 替我蓋好薄被,他俯身溫柔地對我說:﹁躺著不要動,我馬上去請林醫師來。﹂ ﹁不必麻煩了,我休息一晚上,明天就會好的。﹂ ﹁還跟我客氣?能讓妳儘快好起來,也減輕我內心的不安。聽話,乖乖躺著。﹂ 帶著使我安心的微笑,他匆匆離開了房間。 那關切的口吻,真像是一位疼愛女兒的父親,我忽發奇想,我寧願他是我的父親而不是我的丈夫。 聽樓下汽車馬達發動的聲音,我知道葛維德要親自駕駛那輛藍色小貨車去接林醫師。 車聲逐漸遠去,再次體會葛維德對我的關愛,能被一個人真心相待,還有何求? 頭越來越疼痛了,感到舌焦口燥,渾身上下難受無比,我雖好強,卻無法戰勝病魔的侵襲。 也許這是上天給我的一點懲罰吧?懲罰我的無理和任性。我輕嘆一聲,閉上了倦澀的眼睛。 剛閉上眼,周嫂就進來了,叨叨地說個不停,說不該讓我去淋雨,害我生病,都是她的不是。我苦笑著,請她不必自疚,我又怎能告訴她這場病的根源真與她有關? 正喝著周嫂給我倒的溫開水,屋外有汽車喇叭聲傳來,接著是汽車逐漸駛近的聲音。 ﹁葛先生回來了。﹂周嫂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這樣說。 很快地,葛維德伴著林醫師走進屋來。 經過林醫師仔細診斷,他對葛維德說:﹁尊夫人只是重感冒,不要緊的,不過熱度很高,最好要給她鎮著冰袋。﹂ ﹁好的,我立刻去準備。﹂葛維德這樣回答,接著又問:﹁林醫師,她不要緊吧?﹂ ﹁請放心,吃了我的藥,最遲明天早上熱度就可以退掉。她這場病來勢很兇,倒是不常見的,病好了以後多休息,保持愉快心情。﹂ 林醫師後面兩句話很明顯是說給我聽的,我不能不佩服他醫術的高明了,曾聽人說過,長久的鬱結會使病情加重。而我,多少無聲嘆息,難道都化作了無數向我襲擊的病魔? ﹁林醫師,我趕快和你到診所去拿藥。﹂聰明的葛維德,急急把林醫師打發走,是怕他再說甚麼? ﹁林醫師,謝謝你。﹂我說。 ﹁別客氣。葛太太,好好休息,明天我再來看妳。﹂ 葛維德和醫生走後,我請周嫂把屋子中間的大燈關掉,留下床頭一盞小燈,我很倦,想睡了。 矇朧中,只聽有人低喚我的名字:﹁心怡,心怡!﹂ 睜開眼,望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,再定睛看時,原來是葛維德。 ﹁妳醒了!﹂葛維德露出寬慰的微笑,﹁剛才妳睡得好沉,呼吸又急促,真嚇我一跳。﹂ ﹁哦,我只是很睏。﹂ ﹁來,把藥吃了,明天就會好的。﹂ 在他的扶持下,我服下了藥,然後躺下,額頭鎮上他已預備好的冰袋。 ﹁感覺餓嗎?要不要喝杯牛奶?﹂他體貼地問。 ﹁我不想吃。倒是你可能還沒吃晚飯吧?讓你忙了這麼久,真不好意思。﹂ ﹁妳真多禮,還和我說客氣話?看妳病了,我很著急,也不覺得餓了。﹂ ﹁快去吃飯吧!﹂我催促他,不願再增加內心的不安。 ﹁好的,妳睡吧!等一會我再來看妳。﹂ 他走了出去,關上房門,目送他離去的背影,我真有喚住他的衝動,希望他再多陪陪我一會兒,也許是人在病中特別需要依恃,他在我身邊,似乎有安全感。我忽然不習慣獨居在這寬大的屋子裏,更不習慣周圍異樣的岑寂,我想起了遠方的父母親。 人在病中,感情總是特別脆弱,如果在母親身邊,該是多好啊!母親的照拂,母親的安慰,對我是多麼需要,想著,淚水又溢出了眼眶。 閉上眼,逝去的日子重又回到眼前,回憶中我絕少生病,有一次我住院割盲腸,母親整夜在床前看顧,夜半醒來,看見坐在椅上打盹的母親,禁不住流下了感動的眼淚。為了不願母親過分辛勞,也為了不願見母親那份焦慮,我曾經警告自己不可生病,但貪戀著母親那無微不至的照顧,又私心希望自己能多生幾場病。 啊!媽媽,我好想妳,妳可曾聽到我在輕輕呼喚? 幾許哀愁,幾許迷亂,昏昏沉沉地重又入睡。 沉睡中,做了許多斷斷續續的夢。 像曾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情景一樣,我在考場裏,回答不出試卷上的問題,咬著筆桿沉思,而監考先生虎視眈眈站在我前面,把我嚇出一身冷汗。 彷彿又回到了穿白衣黑裙的歲月,背著書包走回家,奇怪,大門緊閉,敲了許久也沒有人來應門,我高聲喊叫母親,忽然,門﹁呀﹂的一聲開了,我走進去,卻見不到一個人影。美蘭呢?媽媽呢?我四處尋找,咦?這座屋子好陌生,並不是我的家,不由得越來越害怕。忽然,一個高大的人影擋在我的前面,我害怕得蒙住了臉,大聲叫:﹁媽媽,快來救我!﹂ ﹁心怡,心怡,醒醒呀!醒醒呀!﹂ 是誰在低喚著我的名字? ﹁唔!﹂我長長地吁了口氣,醒轉過來了,夢中的情景餘悸猶存。 ﹁心怡,妳做夢了?﹂ 是的,是葛維德坐在我床邊,聽那溫柔的聲音,我感到心安。我想說請不要離開我,我一個人好害怕。 ﹁聽妳大聲叫媽媽,一定是心裏想媽媽了,不要怕,我在這裏陪妳。﹂ ﹁謝謝你。﹂ ﹁心怡,聽我說,只要我和妳在一起,我一定盡全力保護妳,全心愛護妳。妳要像在母親身邊一樣,心裏有一種安全感,千萬不要胡思亂想。﹂ 我多麼感激他的懇摯,他的真誠,和適時的寬慰。頓時內心十分寧靜,不再煩惱和焦躁。 ﹁已經過了四個小時,該吃藥了。﹂他把我扶起來,我順從地吞下那些苦澀的藥粉和藥水。他還要我多喝點開水,說對病情有益,我也喝了大半杯。 ﹁真乖!﹂他讚許地笑著,像對待一個小女孩。 ﹁太晚了,你去睡吧!﹂剛才吃藥時看到床頭小几上的鬧鐘已指著十一點多了,他明天還有工作,該去休息了。 ﹁我再陪妳一會兒,等妳睡著了,我走開才安心。﹂ 我無力多說話,也就順從地閉上眼睛。 四周很安靜,隱約聽到遠處傳來的蟲聲蛙鳴,還有床頭小鬧鐘﹁滴答、滴答﹂的響聲。 我雖然閉著眼睛,看不到葛維德,也聽不到他的聲音,但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,感覺到他的存在。也真奇怪,為什麼有他坐在身邊我就會覺得這麼寧靜、安適? 微微睜開眼睛,發現他正定定望著我的臉。 ﹁還沒有睡著?﹂他笑笑說:﹁如果我會唱歌,一定唱一支催眠曲給妳聽。﹂ 他真好,真有耐性,為甚麼以前我總是挑剔?不滿意他?病好了以後,我一定要對他更好些。 ﹁睡吧,乖!﹂他輕輕拍了拍我伸在被外的手臂,又替我扶正了擱在額上冰袋。 不願違拗他的好意,其實我也的確昏沉欲睡,便又閉上了眼睛,在寧靜舒泰的心情中,迅速入眠。 也不知睡了多久,醒來後,耳邊傳來周嫂養的那隻大公雞喔喔的啼聲,玻璃窗上已透露灰濛濛的曙色。 我挪動右手,發現被人握著,嚇了一大跳,這才發現葛維德仍坐在床邊椅子上,一手支頤,已然熟睡了。 他為甚麼不回房去睡?難道因為我剛才夢中的呼叫,他已看出我心中的膽怯,不願撇下我在孤獨中,而在床畔守候終夜?這份愛心真可與當年慈母對我相擬了。 我太感動了,他以真與誠來待我,我該給與同樣的回報才是。 我在床上翻動身體把他驚醒了,他揉揉眼睛,帶著些歉意對我說:﹁瞧我睡得好熟。啊!吃藥的時間都過了,快吃藥吧!﹂ 吃完了藥,又量了溫度,熱度已經下退一些,冰袋也不需要了。他很高興的說:﹁心怡,我知道妳很快就會好的。﹂ ﹁還得歸功於你細心照顧。﹂睡了一覺過後,我全身已不像方才那樣難受,精神也好些了。 ﹁我不是一個好護士,從來沒有照顧病人的經驗。妳病了,我很著急,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,只有守在妳的旁邊才安心些。﹂ ﹁謝謝你。﹂ ﹁又說﹃謝﹄了?﹂他俯身把我額前的頭髮攏上去,說:﹁心怡,等妳病好了以後,我要陪妳到各處去玩玩,南部有不少風景名勝可以去遊玩。想起來也真抱歉,我每天忙工作,忽略了妳的精神生活。﹂ ﹁請不要這樣說,該被埋怨的是我。﹂ ﹁心怡,昨晚我坐在妳床邊一直在想,我總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妳。﹂ ﹁為甚麼要這樣想呢?﹂ ﹁妳一點都不快樂,我知道。妳善良、仁慈的本性,促使妳對我友好,而在下意識中卻藏著反抗。﹂ ﹁如果你覺得我還有對你好的時候,請相信我,那絕不是裝作的。﹂ ﹁我相信妳,心怡。不過,我想一盆暖房裏的花該不該移植到深山裏去?我是不是已經鑄成了錯誤?﹂ ﹁如果我是一盆開在暖房裏的花,我能禁得起風霜雨露的打擊,我有這個自信,難道你沒有麼?﹂ ﹁以前我有信心,現在幾乎有點動搖了。﹂ ﹁為甚麼?﹂ ﹁這場病很明白的表示出來,妳所得到的是不快樂和不健康。﹂ ﹁請不要這樣想,﹂我怎能讓他自責?讓他不安?只有安慰他:﹁這場病給了我很多啟示,以前的就讓它過去吧!從現在起,我們再重新迎接一個好的開始。﹂ ﹁心怡,妳真好!﹂他親吻著我的手心,激動地說。 我微笑了,不知為甚麼,看他高興我也高興。 ﹁還有點熱度,病還沒有好,我不該說這麼多話來打擾妳。﹂他深表歉意,我雖然有點累,但說了這番話未嘗對彼此沒有益處。 ﹁你快去睡吧!﹂我體貼地:﹁累了一夜,現在應該好好去再睡一覺,不要累壞了自己。﹂ ﹁好的。﹂他站起身來替我蓋好了被,關熄床頭小燈,帶著令我安心的微笑步出房去。 玻璃窗透進來微白的曙光,我對自己說,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