︽幕永不落下︾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是如何認識張義雄的。 有一天，我開車經過新竹的光復路，忽然看到一位年紀非常大的老太太在路上滑倒了，而且顯然不能站起來，我停下車去扶她，正好有一個年輕人騎機車過來，他也停了下來幫我的忙。我們兩人一同將老太太抬進了我車子的後座，我請年輕人在後座照顧老太太，他立刻答應，這位年輕人就是張義雄。他陪我送老太太到省立新竹醫院去。 在路上，我從後視鏡看張義雄，我發現他有一種特別溫柔的表情，他輕輕地扶著老太太，讓老太太斜靠在他肩上，他也握住了老太太的手，雖然沒有講話，可是很顯然的，他在安慰她。 到了醫院，老太太被安置在一張床上，急診室的醫生說沒有任何問題，她只是老了。我於是設法打電話到附近的派出所去，告訴他們這位老太太的消息，巧得很，老太太的兒子正好到派出所去找人，他立刻趕到醫院來了。所謂兒子，也已七十歲了，可見老太太是九十歲左右的人。 就在我四處打電話的時候，張義雄寸步不離地看顧著老太太，並也緊緊地握住她的手，他的另一隻手一直在輕輕地拍拍老太太，老太太有時好像也在講一些話，我們誰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。她的眼光幾乎沒有一分鐘離開過張義雄，張義雄的眼光也從不離開她。 老太太的兒子來了以後，我們就離開了。我送張義雄回到光復路去牽他的機車，在路上，我的好奇心來了，我問了他是不是一位神職人員。他如此有耐心，如此地溫柔，普通年輕男孩子是很少會這樣的。 張義雄聽了我的話，非常高興。他說，他不是神職人員，而是藝術學院戲劇系的學生，最有趣的是，他告訴我他在演戲，因為最近他要扮演一個神父的角色，所以他一上了車就開始扮演神父。他問我對他的演技印象如何？我當然告訴他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在表演。 張義雄又告訴我一件有趣的事，他說雖然他一開始在表演，可是到了醫院以後，就不再演戲了，因為老太太對她的依賴和信任，使他一分鐘也不敢離開她，何況她又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。他覺得他在醫院裡的這一段時光，是他的一種新的經驗，也會給他非常美好的回憶。 張義雄是那種話很多的人，他告訴我他爸爸是清大資訊系的教授，原來我和他爸爸是朋友，天下就有這麼巧的事。 以後，我好幾次去看張義雄的表演，我是外行人，沒有資格說他是不是非常好的演員，只是覺得他演什麼像什麼，他爸爸告訴我張義雄很認真，演神父以前真的找了一位神父和他住二個星期，也研究了教義。又有一次，他要演一個築路工人，這次他真的去做了一個一星期的苦工，難怪他演得不錯了。 令我吃驚的是，張義雄居然要去做神父了。如此活潑好動的男孩子，肯去做神父，我當然感到很好奇，後來和他爸爸聯絡的結果，知道張義雄由於演戲的原因而認識了一些神父，也因此就變成了天主教徒。對於他決定去做神父，也不太意外，因為他知道張義雄雖然看上去嘻嘻哈哈，其實是一個很認真，很嚴肅的人。 很多年以後，我應邀去參加張義雄的祝聖神父大典，典禮莊嚴隆重，有一段時光，張義雄要完全伏在地上，看上去極為戲劇化。我當時心中在想：﹁張義雄，張義雄，你不要又在演戲了。﹂ 我知道張義雄一開始的工作是替大專同學服務，他會唱歌，會彈吉他，大專學生當然很容易地就認同了他。一年以後，他忽然說，他希望將主耶穌的光和熱，帶到世界最黑暗的角落去，因此他已得到了主教的首肯，要去監獄傳教了。他也曾寫信給我，說他要努力地扮演一個好神父的角色。他知道這個工作是很困難的。 我常和張義雄的爸爸聯絡，他說張義雄雖然非常認真，非常努力，卻不能為很多受刑人所接受，他們對他的反應可以用﹁冷淡﹂兩個字來形容。可是前個星期，我在報上看到一則消息，說張義雄神父如何地受到監獄裡受刑人的歡迎，好多人就是喜歡參加他做的彌撒。 我打通了關節，讓那所監獄的典獄長請我去參觀，我的最重要目的，是要看看那位張神父，究竟是為什麼能受到如此的歡迎。參觀到一半，我看到一位工友模樣的人在洗廁所，他抬起頭來，忽然叫了起來，﹁你不就是李教授嗎？﹂我也立刻認出他來，原來我們的張神父在洗廁所，我當時幾乎講不出話來。 典獄長告訴我，張神父的確變成了監獄裡的工友，我發現他什麼事都做，洗廁所，掃地，擦玻璃窗，修剪花木。他住在監獄裡，和受刑人一齊吃飯，當然他是一位神父，每天都做彌撒，而且監獄裡安排了時間，使他下午都在替一些唸書的受刑人補習功課，他也在晚上講道。雖然他是神父，他也是不折不扣的工友。 當我離開的時候，張義雄送我，和我殷殷道別，我問他為什麼這次成功了？他說，他這一次扮演的是耶穌基督本人，他想了很久，終於想通了，如果耶穌基督來到這個世界，他不會高高在上地講道，他一定會謙卑地替大家服務。因此他決定做一個工友，從洗廁所做起，而且他全天候地住在監獄裡。很多受刑人都離開了監獄，只有張神父幾乎永不離開。連除夕夜，也留了下來。年初二，他回家去和家人團圓，可是立刻又回來了。 我問他：﹁你是不是又在演戲了！﹂ 張義雄說：﹁你可以說我在演戲，可是演這一個角色，沒有台上台下，沒有前台後台，要演這個角色，幕就會永不落下。﹂ 要離開監獄，必須要走過好幾道門，有一道鐵門，是受刑人絕不能越過的，張義雄就在這道門前停了下來。我走了出去，他留了下來，他在裡面向外面的我揮手道別，我終於瞭解﹁幕永不落下﹂是什麼意思。 原載 八十七年七月十七日︽聯合副刊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