︽懼童症︾


  在我們這一行,日本東北大學的木村教授應該是亞洲最有名的一位,他不僅在亞洲有名,就以全世界而言,他的研究成果也是數一數二的。

  可是木村教授好像也是一個怪人,他極少露面,從來不出國,甚至不到日本其他的地方去。有一次,我碰到一位美國教授,他曾經去東北大學客座一年,當然也常見到木村教授,他說木村教授一直獨身,不到任何同事家去作客,不參加任何家庭式的聚會,而且他似乎有些憂鬱症,常常一人發呆。

  大家總以為他發呆的時候在做研究,但是和他熟了以後,又發現他在想研究上困難問題的時候,表情其實很輕鬆;反而他發呆的時候,表情不僅嚴肅,而且常帶有些傷感的意味。

  五年前,我去東北大學參加一個學術會議,晚宴的時候,赫然發現隔座居然是木村教授。他果真是一位內向而且表情常帶憂鬱的人,他是我們十分尊敬的長者,由於他不大說話,我們這一桌誰也弄不出什麼話題,只有悶著頭吃飯。

  木村教授隔壁是一位英國教授,他為了找話題,問我有沒有小孩,我一時興起,從皮夾裡拿了一張我女兒的照片,她當時十歲,好漂亮的女孩子,我先遞給木村教授,請他遞給那位英國佬。

  沒有想到木村教授拿到照片以後,忽然手抖了起來,照片掉到了桌上;他臉色蒼白,幾乎呼吸都有困難,還好我們那一桌有一位東北大學的教授,他敏捷地走過來,將正要倒地的木村教授扶了起來,扶著他走了出去。

  這個騷動引起了全場的注意,東北大學資訊系的系主任也過來了,他問了怎麼一回事以後,告訴我們一件驚人的怪事。他說木村教授有一個古怪的傾向,他害怕看到小孩子,他之所以深居簡出,就是這個原因。因為他學問特別好,東北大學特別讓他住在校內。東北大學不是那種大樹成蔭的地方,週末也很少有小孩子進來遊玩,於是木村教授就感到非常安全。

  我當然不知道這個禁忌,當我給他我女兒的照片的時候,他看得一清二楚,一個可愛中國小女孩的照片,他就崩潰了。

  為什麼木村教授怕小孩子?這是個謎,可是木村教授絕對是個好人,也沒有任何反社會的行為,大家習慣了他這種怪行為,誰也不敢帶孩子去看他,也不會邀請他去家裡坐。

  事後,木村教授親筆寫信給我,向我表示歉意,希望我原諒他的失禮。

  木村教授當時已快到退休的年紀,這件事情以後我們就不再聽到木村教授的消息。兩年以後,他的弟子們出了一本論文集,來紀念木村教授一生的學術成就,我也拿到了一本。

  我一直沒有打開這本書來看,因為那幾篇論文並不是我有興趣的,去年我將書打開來看,發現裡面有好多照片,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一張木村教授的照片,他和一大堆小孩子的合照。那些小鬼圍繞著他,一副頑皮的表情,木村教授也顯得很快樂。

  我立刻送了一個電子郵件給我在東北大學的朋友,問他為什麼木村教授不怕小孩子了。他說他也不知道,只知道木村教授在那一次事件以後,決定去看心理學家,顯然這位心理學家很有本領,居然將他的懼童症醫好了。

  木村教授是位名人,對他好奇的人多得不得了。大家都想知道的:為什麼木村教授這樣害怕小孩子?

  答案終於來了,前些日子,我收到木村教授的文章,文章裡詳細地解釋他的病因。文章用電子郵件寄來,顯然是寄給世界上相當多的人。文章很長,英文寫的,我將其中最重要的部份簡述如下:

  *******

  我的懼童症    木村太郎

  我一直是正常的人。中日戰爭開始的時候,我在大學唸一年級,可是徵兵徵到了我。最不幸的是:我被派到了中國大陸,而且我也參加了南京大屠殺。

  請大家不要問我怎麼會做這種事的,當時我們都在絕對權威之下做的。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很多年青人參加了紅衛兵鬥爭他們的老師,事後也會後悔的,可是當時,他們大概也不會感到在做錯事吧。

  被殺的中國老百姓裡面,有一個小女孩,大概只有三、四歲,他看到了我,不知道是甚麼原因,忽然抱住了我的腳,求我不要殺她,我當時仍然殺掉了她,而且也記得她臨死前恐怖的表情。這個表情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。

  在戰爭期間,我們日本兵每天生活在恐怖之中,正規戰爭已經夠可怕,游擊隊的突擊更可怕,因為我們要隨時提高警惕,我反而沒有常常想到我在南京大屠殺中的罪行。戰爭結束以後,我的噩夢才開始了。

  我回到日本以後,只要一看到小孩,就會想到那一個小女孩恐怖的表情,我常夢到她來報仇。慢慢地,我開始對小孩子害怕起來,總以為他們是來報仇的。

  有一次,我坐在公園的一張長椅上,一只球滾到了我腳邊,一個小男孩傻呼呼地向我跑來撿那顆球,我忽然緊張起來了,當時如果我有一把槍或一把刀,我會立刻殺掉他。

  我知道我的問題非常嚴重,所以我搬進了東北大學,我不敢看電視,不敢看電影,和家人斷絕了來往,和朋友也絕了社交上的往來,至於出去旅行,我更加不敢了。我知道我該去看心理醫生的,可是我不敢,我不敢承認我的可怕罪行。

  那一天,我看到了來自台灣李教授女兒的照片,我差一點嚇得昏倒過去。第二天,我決定去看心理醫生。長話短說,心理醫生給了我一個震撼教育,他親自陪我去一所公園。公園裡永遠都是小孩子,他強迫我坐在那裡,有人陪著我,我對孩子的恐懼心當然小一點。慢慢地,我發現小孩子沒有一點兒可怕,他們從來沒有要來攻擊我,而且他們還非常可愛。

  我的心理醫生幫我在附近找到了一個義工的工作,替一班三年級的小學生做課外算術的溫習,小孩子一個一個地來找我,由我出習題給他做。一開始有一位心理醫生的助理在旁邊看我,後來沒有了。不瞞你們,孩子們為何如此的乖,肯乖乖地來做習題,其實是因為我偷偷地給他們糕餅和糖果吃的原因。他們的老師對我的賄賂行為,睜一隻眼,閉一隻眼,隨我怎麼辦。有一次,她告訴我糕餅內不可有花生,因為有一個小孩對花生過敏。

  我當然對於我在南京的罪行感到無比的痛心。我買了一幢小的公寓,留了一筆錢,加上我當教授的退休金,我知道我可以活得安穩了。因此我將我的其餘財產,全部捐給了各種難民救援組織。我現在可以出去旅行了,可是我放棄了這個權利,我總要為我的罪行付出代價。

  感謝上蒼我終於得到了心靈上的平安,四十多年來,我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。對絕大多數人而言,中日戰爭早就結束了。對我而言,這場戰爭,兩年前才結束。

  ***

  看了木村教授的文章,又看到電視新聞中的各式各樣的衝突,我還是要問,為什麼人類永遠不會停止大屠殺呢?

  原載 八十八年六月十三日︽聯合副刊︾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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