︽火山為何而爆？︾ 去年︵一九九七年︶的十二月十九日，我在看電視新聞，首先看到的是英美的軍機以飛彈攻擊伊拉克，然後再看到各地的阿拉伯人對美國的憤怒，他們的臉上充滿了仇恨。鏡頭一轉，我又看到了一則有關大自然的新聞：冰島的火山爆發了。 我的六歲孫子也看到了火山爆發的奇景，他問我：﹁爺爺，火山為什麼這個時候爆發呢？﹂我已不記得我如何回答的，反正小孩子的注意力不會集中，轉眼他又去玩別的東西去了，可是我卻想起了我的一個經驗。 我是學地質的，作為一位地質系的教授，因為我的研究成就不錯，我在國科會的支助之下，常有出國考察的機會。 有一次我到一個小國家去考察，這個國家雖然是個小國家，可是卻是一個著名的國家，因為這個國家有很長時間沒有內戰的歷史；不僅如此，這個國家也以老百姓能夠和平相處而著稱於世。每一個國家都有一些族群中的不愉快事件，而這個國家，這些事件好像沒有聽說過。 美國曾經屢次發生黑白種族間由仇恨而引起的謀殺，北愛蘭一直有因為宗教而引起的仇恨，南斯拉夫更是為了種族間的仇恨而內亂頻仍。雖然這個小國有不同的種族，不同的宗教，甚至不同的語言，就是沒有因為這些不同而產生過任何糾紛。 當然這個小國也以消滅貧困而出名，這個國家早已大幅縮短了貧人與富人間的距離。 我在這個國家到處走動，主要的工作是看當地各種的地質，有一位當地的地質教授陪我到各地去。在我工作完成的那一天，開車回旅館的時候，我忽然在一大片原野上看到一座火山，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國家有火山，我問我的朋友這是怎麼一回事，他笑了起來，告訴我這座火山不是真的，而是一座假火山。 什麼叫做假火山？為什麼一個國家要造一座假火山？我大惑不解。 我的朋友告訴我這座假火山的來源。大約在五十年前，這個國家的人民感到政府最重要的任務是要維護社會的正義，因此他們制定了所謂的痛苦指數。痛苦指數的參數有好幾個：失業率、通貨膨脹、富有者收入和貧窮者收入的比例等等都在內。如果這個國家的痛苦指數到了某一個程度，也就是老百姓已經民不聊生了，大家認為政府應該得到嚴重的警告。 如何警告政府呢？他們決定建造一座假火山，當時他們在造一座水壩，有很多挖出來的泥土可以用，他們用這些泥土造成了這座假火山。火山內部有一座可以點燃的爐子，一旦點燃裡面的瓦斯就會造成類似火山的煙霧，遠遠望去，極為壯觀，當然他們也設計了音響，附近的居民都可以看到。 他們的國會通過了這條法律，規定一旦痛苦指數到了某個程度，總理就一定要按鈕，以遙控的方式引爆這個假火山。換句話說，政府要被迫承認要痛加檢討了。 有兩次，這個國家的痛苦指數快到達了那個程度，可是這兩次，由於政府的努力，痛苦指數都降下去了。大約二十年以後，根本沒有人再注意所謂痛苦指數了。 就在這個時候，這個消減了貧困的國家卻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，他們發生了好幾次因為宗教信仰不同而引起的仇恨。這種仇恨引起了好幾起可怕的謀殺案，也好幾次引起了暴動。 小國的老百姓終於瞭解，消減貧窮以後，他們應該致力於消減仇恨。所以他們成立了一個由社會公正人士所組成的委員會，這個委員會會注意各種媒體的報導，如果他們認為從媒體的報導上看來，社會已經充滿了仇恨，他們就會宣佈仇恨指數過高，這時總理又要引爆火山。這次火山的爆發，不是在警告政府，而是在警告整個國家社會。 有一次，有一批回教徒移民和當地基督徒居民起了衝突，一批年輕的基督徒居民居然放火燒掉了一座回教徒住的房子，回教徒一家三口在睡夢中被活活燒死。消息傳來，兩個小時以後，假火山爆發了，全國的電視台同步轉播這個長達半小時的火山爆發，對全國的老百姓來講，這是一個難過，感傷而且羞恥的一天。 第二天，總理宣佈全國的放假，以追悼這三位罹難的回教徒。他也要求全國的教堂在特定的時間同時打鐘，提醒國人應該互相相愛，不能再有仇恨。 假火山再也沒有爆發過。有一次，這個國家為了該不該將同性戀合法化而爭辯得非常激烈，激烈到幾乎有人要殺害同性戀者。有一家電視台忽然播放了當年假火山爆發的新聞片，老百姓看了以後，對這個問題的討論開始變得非常理性而容忍，大家比較能體諒對方的想法。 由於假火山的存在，這個小國的小學生從小就對仇恨極有警惕心，他們如果有因為爭吵而變得非常緊張的時候，老師就會說：﹁小心，火山要爆發了！﹂ 小國已經十幾年沒有仇恨，這座假火山的存在也就沒有需要了。政府正準備使這座假火山正式退休，他們計劃在宣佈封山的當天，舉辦一個盛大的慶祝儀式。那一天晚上，全國各地都要同時施放煙火，向全世界宣佈他們已成功地消減了仇恨。 自從去過這個國家以後，我開始注意新聞中﹁仇恨﹂的成份。在美國，一位替人墮胎的醫生被反對墮胎的人槍殺；一個年輕的同性戀男孩子被痛恨同性戀的人凌虐至死。在盧安達、南斯拉夫、北愛蘭，和巴勒斯坦，我都看到了仇恨的影子。 我的孫子只有六歲，他不懂什麼叫作仇恨的，這個故事，希望他長大以後能夠看到。也希望在我孫子的孫子︵玄孫︶的世代裡，﹁仇恨﹂已變成歷史上的名詞了。 原載 八十八年三月三日︽聯合副刊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