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二 唐人自何處來 我二十二歲清華學校畢業,是年夏,全班數十同學搭乘傑克孫總統號由滬出發,於九月一日抵達美國西雅圖。登陸後,暫息於青年會宿舍,一大部分立即乘火車東行,只有極少數的同學留下另行候車:預備到科羅拉多泉的有王國華、趙敏恆、陳肇彰、盛斯民和我幾個人。趙敏恆和我被派在一間寢室裏休息。寢室裏有一張大床,但是光溜溜的沒有被褥,我們二人就在床上悶坐,離鄉背井,心裏很是酸楚。時已夜晚,寒氣襲人。突然間孫清波衝入室內,大聲的說:﹁我方才到街上走了一趟,我發現滿街上全是黃髮碧眼的人,沒有一個黃臉的中國人了!﹂ 趙敏恆聽了之後,哀從衷來,哇的一聲大哭,趴在床上抽噎。孫清波回頭就走。我看了趙敏恆哭的樣子,也覺得有一股淒涼之感。二十幾歲的人,不算是小孩子,但是初到異鄉異地,那份感受是夠刺激的。午夜過後,有人喊我們出發去搭火車,在車站看見黑人車侍提著煤油燈搖搖晃晃的喊著﹁全都上車啊!全都上車啊!﹂ 車過夏安,那是懷俄明州的都會,四通八達,算是一大站。從此換車南下便直達丹佛和科羅拉多泉了。我們在國內受到過警告,在美國火車上不可到餐車上用膳,因為價錢很貴,動輒數元,最好是沿站購買零食或下車小吃。在夏安要停留很久,我們就相偕下車,遙見小館便去推門而入。我們選了一個桌子坐下,侍者送過菜單,我們檢價廉的菜色各自點了一份。在等飯的時候,偷眼看過去,見櫃台後面坐著一位老者,黃臉黑髮,像是中國人,又像是日本人,他不理我們,我們也不理他。 我們剛吃過了飯,那位老者踱過來了。他從耳朵上取下半截長的一支鉛筆,在一張報紙的邊上寫道: ﹁唐人自何處來?﹂ 果然,他是中國人,而且他也看出我們是中國人。他一定是廣東臺山來的老華僑。顯然他不會說國語,大概是也不肯說英語,所以開始和我們筆談。 我接過了鉛筆,寫道:﹁自中國來。﹂ 他的眼睛瞪大了,而且臉上泛起一絲笑容。他繼續寫道:﹁來此何為?﹂ 我寫道:﹁讀書。﹂ 這下子,他眼睛瞪得更大了,他收斂起笑容,嚴肅的向我們翹起了他的大拇指,然後他又踱回到櫃台後面他的座位上。 我們到櫃台邊去付帳。他搖搖頭、擺擺手,好像是不肯收費,他說了一句話好像是:﹁統統是唐人呀!﹂ 我們稱謝之後剛要出門,他又喂喂的把我們喊住,從櫃台下面拿出一把雪茄煙,送我們每人一支。 我回到車上,點燃了那支雪茄。在吞煙吐霧之中,我心裏納悶,這位老者為什麼不收餐費?為什麼奉送雪茄?大概他在夏安開個小餐館,很久沒看到中國人,很久沒看到一群中國青年,更很久沒看到來讀書的中國青年人。我們的出現點燃了他的同胞之愛。事隔數十年,我不能忘記和我們作簡短筆談的那位唐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