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機與人為


　　有一次家裏的地毯用舊了，捲捆起來丟掉，想換新的，沒想到站在身背後的小兒子樂朋，竟大哭起來，叫道：﹁地毯太可憐了，它又不是垃圾，怎麼可以丟掉？﹂我被這出奇的同情心怔住，原來七歲的孩子，仍將生活四周的物品，都看成相互依存的朋友，孩子廣泛的同情心十分敏銳，其中就含著虛靈的﹁天機﹂。經過後來智能活動的梳理，才讓成人逐漸失去樸實真摯的世界。

　　由此我想起一個天真的小女孩，將母親以土布手工所縫製的新衣穿在身上得意，穿來穿去穿不厭的，就充滿著自然親情的﹁天機﹂，有一天發現母親的手藝太土氣，還不如路邊地攤上那件機器縫製的洋布衣服時，生命的美趣就折損了。再發現路邊地攤上的不能穿，進而羨慕百貨公司掛的那件才帥氣；再發現百貨公司的成衣也不能穿，進而羨慕裁縫師傅為自己定做的才能穿出身分；再發現一般裁縫師做的還是身分不夠，必須巴黎名師為自己訂做的才算有氣派︙︙入世愈深，離母親手裁的衣服愈遠，愈墮入虛榮嗜慾的俗套裏，生命的靈慧與美趣愈僵化，﹁天機﹂也就愈淺了。

　　我又想起酒喝多了的阮籍，他躺在酒店年輕老闆娘的榻旁，酒店老闆看到他常常如此，也從不責怪。那是阮籍保有了生命中的﹁淳至﹂的部分，沒什麼可避嫌疑的，所謂﹁一性定靜，天機明妙。﹂這良善單純的本性就是﹁天機﹂，到了世俗用紛紛禮法風化的眼光去看，就覺得他違背了禮俗。

　　我覺得，做人能多存一些純正的﹁天機﹂，少一些世故的﹁人為﹂，才能享受生命的美。︽孟子︾裏一再討論過這個問題：一位諸侯看見要牽去祭祀宰殺的牛，見牠害怕發抖，心裏不忍，就叫人換一隻羊吧，沒想到被別人批評為﹁愛牛不愛羊﹂，以小易大，是為了吝嗇發財！又一個孩子將掉入井裏，旁邊的人只知怵惕地去救護，沒想到被別人批評為想博得讚譽，想討好孩子的爸媽！其實一開始觸動的天性愛心，便是純純的﹁天機﹂，而紛紛後起的理性論評，乃是沒什麼價值的﹁人為﹂。人在單純的﹁第一義﹂裏都只有善良的天性，到了複雜的﹁第二義﹂裏才滋生出無聊的價值判斷或人生的規範。

　　最近再讀林語堂的︽生活的藝術︾，他認為人的快樂必須以天賦本能的和諧為基礎，少去聽哲學家的話。哲學家大都是在欺瞞自己，反把許多自然完美的東西，硬弄成不完美。他主張﹁必須脫離這種哲學的酷熱和惡濁的空氣，進而重獲一些孩子的新鮮自然的真見識。﹂林先生正好批評了公式化、矯飾化、簡單化的﹁人為﹂，而主張尋回人類清純而元氣淋漓的﹁天機﹂。

　　古人也有同樣的主張：辯士說了一千句話，句句令人竦起了耳朵，但如何比得上嬰兒的一笑？讓大眾見了就醉心！辯士難道不如嬰兒的才能？不見得。因為辯士是﹁意造﹂的人為，而嬰兒乃是﹁天動﹂的天機，真正教心靈偉悅的乃是天機，而不是人為。